第一七九章 革故鼎新策無窮(二)

墨家非樂。

此樂非彼樂。

今有大國即攻小國,有大家即伐小家,強劫弱,眾暴寡,詐欺愚,貴傲賤,寇亂盜賊並興,不可禁止也,然即當為之撞巨鐘、擊鳴鼓、彈琴瑟、吹竽笙而揚幹戚,天下之亂也,將安可得而治與?即我未必然也。

是故子墨子曰:“姑嘗厚措斂乎萬民,以為大鐘、鳴鼓、琴瑟、竽笙之聲。以求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而無補也。”是故子墨子曰:“為樂,非也!”

天下盜賊並起、大國不義、狡詐的欺負愚笨的、血統貴的傲慢血統低賤的……這一切都不能禁止。然而巨鐘、大鼓、琴瑟、竽笙這些東西,平民用的起嗎?能治天下嗎?

除了耗費錢財、浪費人工之外,於除天下之害、興天下之利這樣的事,毫無作用,所以墨子說非樂。

然而陶甕、陶笛這些樂器,是平民可以享受到的;宣義部的一些音樂,也是可以振奮人心利於天下的。

因而,這樣的樂,是墨家所不反對的。

此樂、非彼樂。

適帶人走上了城頭,城外最近的楚軍也只有百余步,恰好在弓箭射程之外挑釁。

城內不能隨意射箭,每射一支就要少一支,因而楚軍有恃無恐,靠松散的徒卒在前挑釁辱罵。

城外也不敢撤走太遠,百步之內可以隨時組織攻城,而如果撤離太遠很可能出現城內的人找機會突襲。

身後的墨者未必都是陳人,但很多精通陳地的方言,作為這次楚人圍宋的主力陳之師,便是適的第一個目標。

城頭上不準交頭接耳,城內很是安靜,幾十名墨者上了城墻後,齊齊站定。

陶甕為拍、陶笛為曲,聲聲嗚咽。

一曲《鴇羽》,用陳音唱出,沙啞蒼冷,並非雅音,卻最動人。

因為《鴇羽》,本就不是貴族的曲子,它源自那些鄉農的哀怨。

結哀為曲,這是風、並非頌。

肅肅鴇羽,集於苞栩。王事靡盬,不能兿稷黍。

父母何怙?悠悠蒼天!曷其有所?

肅肅鴇翼,集於苞棘。王事靡盬,不能兿黍稷。

父母何食?悠悠蒼天!曷其有極?

肅肅鴇行,集於苞桑。王事靡盬,不能兿稻粱。

父母何嘗?悠悠蒼天!曷其有常?

改變為哀歌的《鴇羽》,比起之前原本的曲調更加哀怨,更加讓人難以釋懷。

稷、黍、稷、稻、粱……這是九州通用的食物。

陳人也食雜谷。

父與母……這是人間通有的親情。

陳人也有父母。

正值初夏,正是忙碌的時節,一首《鴇羽》用陳音唱出,原本喧嘩的城外變得寂靜。

一遍又一遍,陶笛哀怨。

一輪又一輪,拍翁悶鳴。

當唱到第五遍的時候,城下許多人指點著城頭,遙望著西南,那是家的方向,也是父母所在的地方。

離開的時候,家中的地剛剛開始種植,也不知道自己的弟弟可否能忙得過來?

可不要偷懶啊,軍賦、粟稅,可都是要從地裏面出啊。

可不要偷懶啊,父親、母親、姊妹們的衣食,可都要從地裏面出啊。

可偏偏王上有命,出征伐宋,若是戰死了,家裏面可怎麽辦呢?

陳人已經忘記自己是陳人,因為陳國早已被滅,也因為陳國本就不是他們的陳國。

百余年後,同樣是面對楚軍,一曲哀怨的楚歌,讓窮途末路的西楚霸王無可奈何。

此時此刻,面臨著楚軍,一曲哀怨的《鴇羽》,讓城下的徒卒想到了他們的另一個身份:農夫、兒子、兄長、父親……

城頭上,唱到第六遍的時候,適聽著下面已經安靜下來,知道很快楚王就會做出行動,知道事不宜遲,趁著這段空档期,遞給旁邊一個人沉重的熟鐵卷成的喇叭,用陳地的方言沖下喊話。

城下的兵卒越來越靠前,不自覺地靠前,因為城上的人喊想要聽得清楚可以靠前,城上絕不放箭。

城下的兵卒聽得越來越清晰,借著剛才那一曲《鴇羽》的情緒,心頭逐漸積累起了不滿。

手持短戈的一名徒卒想到了自己隨軍征戰、被箭射傷了腿最終壞掉了腿成為殘疾的父親。

“是啊,城上的人說得對。我們跟著王公貴族們打仗,可我們得到了什麽?他們戰勝了,有封地,有奴隸,有田園,我們有什麽?”

“王上與縣公,給我的只是一個殘疾的父親……除了這之外,什麽都沒有。”

“這些墨者說得對,為什麽要打仗呢?為了誰?聽聽王上家族的那些事,為這樣的人打仗?這樣的人若是在村社裏,怕都是要被人恥笑。”

“王公貴族們都做了什麽?睡自己的兒媳?勾自己的姊妹?父親與兒子一同淫樂?這樣的人,在村社裏都是被人鄙棄的,就因為他們是貴族,所以沒人敢鄙棄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