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五章 爐鐵奇技嚙桑沸(五)

適知道他這些話的真正用意,周圍的人此時未必會懂,但將來有一天他們或許會懂。

歸誰所有這種事的道理,只在於屁股,怎麽樣都能講出道理。

農業不夠足夠發達,商品交換不夠發達,荒地數量太多,導致了墨者前期想要發展一些手工業,只能用這樣的手段。

沒有足夠的窮的活不下去的人,沒有足夠的土地少到連自己都不能養活的人,就沒有足夠便宜的勞動力和足夠發達的手工業。

好在,蒲葦韌如絲。

好在蒲葦這樣的人在之前生活的太苦,只要稍微的希望就能讓他們過得更好。

因而一旦有了希望,他們這些人便會無比堅韌,短時間內不會動搖,只會如同篝火中的木柴,燃燒成紅紅的火炭。

當將來變為將來的現在,當他們對將來的現在也不滿足的時候,未來的軌跡便已經不可更改,那倒反而是一件長久來看的好事。

此時此刻,他們聽到的只是適在給他們講道理,講一些原本王公貴族征召他們做勞役根本就不需要講並且似乎是理所當然的道理。

適盼著他們有一天覺得這不對,卻又盼著他們此時此刻覺得這很對。

這種矛盾的心情被苦難的過去隱藏去矛與盾的銳芒,只剩下花團錦簇般的美好未來。

篝火燒到最後,竟然快要熄滅,四周聽講的人沒有一個想起在裏面加一些柴禾。

他們覺得,適話語裏的未來,有肉和油的味道,那是最好的味道,卻還沒有聽出那裏面的血腥味。

許久,篝火終於熄滅,適的話也已經說完。

他站起身,抖了抖坐了許久有些麻木的腿,沖著眾人行禮道:“不管怎麽樣,這是你們的事,也是墨者的事。終究,是墨者欠你們的。墨者想要利天下,而你們沒有這個義務。”

“墨者也不希望你們這些尚不是墨者的人,去利天下。只盼著有一天當有人想要損害你們所已經得到的一切時,你們能用墨者的道理想著怎麽才算是利自己。”

“你們的手啊,可以稼穡、可以冶煉,可以挖掘,但一樣也可以拿起戈矛,對吧?”

旁邊的人紛紛叫嚷,心中是願意的,也是高興的。

若是有一日有人要侵害他們如今的生活,他們當然要去反對。

墨者眼中的天下,可能是從寒冷的燕地到炎熱的楚關、從爽濕的東海到巍峨的昆侖。

可沛縣這些農夫眼中的天下,便只是他們的沛縣,天下二字,寫起來一樣,讀在心中卻不一樣。

蒲問道:“適,你們墨者總是講道理的。我們就像是羊群中的羊,你們是頭羊,當我們不知道往哪走的時候,你們會帶著我們走,不是嗎?”

適笑道:“上下同義,不是說頭羊往哪走你們就往哪走。而是頭羊往哪走,你們便會想到頭羊的想法是對的,所以才跟著走。不過我相信我們墨者,所以暫時你們或許還不懂,但跟著走就沒錯啦。”

蒲也大笑,說道:“你問問六鄉的人,哪裏有不相信你們的呢?可你們非要逼著我們去想對還是不對、有沒有道理……可不是我們自己願意去想的。”

適點頭,嘴角暗含笑容。

覺得這就像是戀愛,只不過戀愛的雙方是墨者和農夫。

蒲的話只是在表達沛縣農夫的那種對墨者的信任。這很好,將來合則一起、不合則分,只要自己想要什麽,那就是一群足夠優秀的諸夏之民。

至於墨者,不能也不應該讓諸夏每個人都愛戀,只要知道哪些人在哪些時候是所謂九重樂土之中最先進的那批人就好。

此時的與將來的不同,此時的愛或許有一天也會變為將來的恨,但只要有個清醒的巨子,便足夠。

……

那場篝火夜談的兩個月後,蒲與葦這一組的人完成了他們領到了修路任務,比別的鄉亭的人快了許多。

一條可以通行馬車與墨車的路,沿著一座有鐵礦的山蜿蜒到了一片臨河的平整草地上。

與別國的路不通,這一條路更寬。

馬車的車轍寬度是有規定的,墨者因為要普及雙轅車,因為也違背了“禮”中車轍寬度的規定,做了適當的更改。

夯實的裏面可以保證馬車的車轍碾壓的地方足夠平坦堅硬,沒有馬掌暫時也只能留出中間的軟路。

兩側多出的,是方便推單輪的墨者的小路。附近都很平整,黃河還未改道,這裏的土質還不是那種一下雨就能以同行、能把鞋子都陷進去的黃黏土,吱吱呀呀的墨車與馬車在上面行走並不困難。

兩個月前離家時候帶來的那些食物都已經吃光了,好在墨者每天供應足夠保持勞作、但是極為粗糲的食物。

被征召的女性負責做飯,蒲端著自己的陶罐領取了一份麥粥、一份豆醬、還有一小勺熟油,就拌撒在麥粥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