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正本清源來日長(二)(第2/3頁)

這一次招來各地的墨者,本就是為了這件事。

在商丘城外遇到適,屬於是意外之喜。

墨子沒有給這些人解釋的機會,直接問道:“你們只說你們要忠於心中的義,其實不過是為俸祿和富貴找了一個好聽的名字。你們有多少人真的是忠於心中的隸屬之義?站出來!”

勝綽哼了一聲,仍舊跪坐在那,一動不動。

只有七八個之前一直沒有擡頭,面帶羞愧神色的墨者站了起來,躬身道:“弟子實在不能夠理解先生的大義。先生說,為人要守信,我們既然作為別家臣隸,自然要守信。若不然,誰人又肯用我們墨家之人呢?難道信諾,不是一種義嗎?”

這些人說一句,適便蘸好墨汁,用最簡筆的字將這些話記錄下來,當然也只是挑揀緊要的記錄。

他寫字飛快,這些人說話又簡單,他便盡可能用這些人說的語言記錄下來,力求讓人容易理解。

那些佶屈聱牙的雅語,不是每個人都能看懂的。

六指在一旁不斷研墨,造篾啟歲也不斷地跟在適的後面整理竹簡。

墨子的余光掃過適,發現他記錄的飛快,心下滿意。

這些站出來的墨者,在墨子看來尚屬於可以教育的弟子,便耐心地說道:“你們信守的是小義。就像勝綽當年一樣,項子牛侵魯,總不是他的主意。可他沒有勸阻,反而跟著參加。”

“我說過,如果勸阻不能,那就辭別。你們怎麽這樣愚笨?田氏相爭,誰又有大義呢?既然沒有,那又何必為他們流血呢?”

“讓你們出仕,是為了俸祿嗎?難道不是為了勸阻封君貴族們行義嗎?如果他們不能行義,反而也要你們跟著他們行不義,你們還要參加,這就是分不清大義和小義了。”

“守信是行義的手段,而非目的。守信是為了行大義,我墨家出仕,從來都說是為了行大義,而不是為了守信。若是只以是否守信來算,勝綽又有什麽錯呢?這樣一來,天底下就沒有錯與對了,難道那些忠於紂王夏桀的人,不守信嗎?那麽難道他們是值得贊賞的嗎?如果沒有大義,只以是否守信來評判一個人,又哪裏能分清文王與商紂呢?”

“同樣是殺人,為什麽武王仁而紂王暴?”

“你為無道暴君守信,難道你們覺得這是值得稱贊的事嗎?無道與大義、守信與背諾,到底哪個是馬,哪個是黑白呢?”

“如果只以勇武、守信、功業來評價,而沒有大義作為標準,又如何分辨哪些是值得贊揚的?哪些是值得唾棄的?昔年楚公子閭之事,為何儒生稱其為仁,而我卻要稱其為沒資格稱為仁?難道這些你們還不能分辨嗎?”

這些站出來的弟子思考了一陣,紛紛道:“先生的話,我們理解了一半,但是還是不能夠完全理解什麽是大義。”

這些人算是認錯了,可一旁的勝綽已經面露怒容。

不等墨子召喚,起身行禮道:“先生又何必總說我?我有什麽錯?難道墨者就該一輩子苦食行義?我有一身的本事,那些人都比不過我,先生卻不準我名揚天下,難道不是先生對不起我嗎?”

眾弟子也沒有什麽憤怒,勝綽雖然雄壯,但也打不過公造冶,況且此地的絕大多數墨者都是站在墨子這邊,根本不用擔心勝綽做出什麽過激舉動,也不可能有人敢。

這種辯論在墨者內部也常有,這種質問也常有,甚至動輒懷疑墨子學說的弟子也比比皆是。

見慣,則不驚。不驚,則以為常。

以為常,便可淡然從容。

墨子聞言,淡然從容道:“你求學之時,我曾問你可願行義?也曾給你講過大義。你聽信了後,才學到了一身本事。此為你我之約,你難道不是先違背了契約嗎?如果沒有墨者的舉薦,項子牛會知道你勝綽嗎?”

勝綽嘿然,知道難以回答,知道墨子善辯,自己和他講道理根本講不贏,還不如不講。

於是心一橫,長嘯一聲道:“既是這樣,我便不做這什麽墨者!憑我的本事,三晉秦齊楚燕,哪裏去不得?先生既然覺得我沒資格做這墨者,我便不做!也好過汙了你們這些行義之人的耳目!”

跪坐在前面的公造冶一聽,也起身道:“你把這裏當什麽?你把行義當什麽?當初你若說不願行義,又怎麽會學會那一手好戈術?你若沒有眾人引薦,又怎麽能在項子牛那裏闖下名頭?”

勝綽漲紅著臉,瞪著公造冶道:“我知你本事。昔日魏顆違父命,令其父嬖妾另嫁而不殉,於是妾父結環以報而擒杜亢。先生素日教導我們,勿以恩市人,難道先生覺得我勝綽應該學那嬖妾之父,縱是做鬼也要記住先生的恩情嗎?”

墨子叫公造冶退下,看著勝綽道:“我從不希望任何一個墨者做結環之事。你又何必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