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授漁取利朝夕短(上)

這些本該是秘辛的話,當著這麽多人的面說出來,並沒有什麽不妥。

組織形式不是秘密,組織形式越公開,組織程度反而越嚴謹。

對多數墨者而來,看到的可能只是今後往來各國的便利。

可對禽滑厘、公造冶這些人而言,看到的是如果再有勝綽這樣的人,子墨子也不會等到勝綽三次不義伐魯後才能知曉。

而對墨子而言,他要考慮的則是這些適所說的秘密墨者,如何才能遵守巨子的命令?如何才能領悟巨子的大義?

竹簡時代,言傳身教才是傳授弟子的唯一方式。

適所說的這種超脫了師徒相傳的組織形式,不屬於竹簡時代,這是墨子必須要考慮的事。

墨子沉默許久,緩緩說了一句話。

“竹簡貴而草帛賤;篆文繁而吏書簡。賤簡二物不出,此事極難。”

竹簡時代,最簡單粗暴的強國方式,就是數人頭的軍功爵。一片竹簡,寫下名字,數著人頭,再簡單不過。小吏全靠師徒傳授,這樣才能保證思想上下一致。

墨子考慮的事,自有道理,也自有深度。

在墨子看來,適這個書記,要做的是將墨者精義用簡單的文字記在竹簡上,再教會墨者那種容易學習書寫的文字。

教會了這些,然後才能做以此為基礎的剩下的事。否則適要做的這件事便會極難。

適聽墨子這樣說,也回道:“先生年歲已大。十年太久,應只爭朝夕。不通墨者大義的市井任俠,可以先學賤字,先聞粗略之義。日後草帛、吏書滿載先生大義,句讀標點分隔易懂,並無歧義,無需先生親講。”

“一本經,便是一位先生。先生走入經中,化身千萬。”

墨子反問道:“可在這之前,又怎麽保證那些人了解墨者大義呢?”

“這些人兩年面見先生一次,聆聽教誨,以免離群而索居,不解大義。學村社,凡墨者什伍一組,巨子若不在,以大義為準,三五人共商大義,符合大義的就做,不符合大義的就不做。先生如有什麽新的言語,遣人而去,講通方回。如此一來,先生身在商丘,不出一年,燕薊之墨者也能知曉先生之義。”

墨子一聽適說起村社,立刻想到那天商討如何處置桑生的那件事。

那些公用耕牛的什伍,彼此按照適的道理討論,然後又集中到適這裏。但最終,討論的範疇和討論的意見,仍舊是適提出的。

如今適離開了那村社,但只要是一個真正的墨者前去,這名派去的墨者仍舊是村社的主心骨。這名墨者就算成為勝綽那樣的人,也不用擔心,因為下面的什伍也知道一些大義,他們不會同意不符合大義的做法,那樣的墨者也根本不可能有權力。

如果做得對,符合大義和巨子之言,隨意一名墨者都能在那村社常駐;如果做得不對,不符合大義違背巨子之言,就算是禽滑厘這樣的墨者也難以在村社什伍中服眾。

墨子明白過來,這樣一來,最重要的還是巨子的大義,巨子的大義決定了什麽事可做什麽事不能做。

但這大義……不再是分散的、言傳身教的,而是要統一成一個體系,以便讓底層的人理解。

也就是墨子所認為的“匠人之規矩”,將大義變為“匠人之規矩”,而不僅僅是“巨子之一言”。雖然這兩者此時看似是一樣的,但細細深究還不一樣,適是準備讓底層的墨者也有規矩可以衡量別人、衡量自己,甚至衡量下一任巨子。

適所說的十年太久、只爭朝夕,也說到了墨子的心坎中。

他自己很清楚,年紀已大,可是還有很多事沒有完成,墨者今後該怎麽辦也必須要提前考慮了。

而且要考慮,也必須要考慮適所讖作的樂土中的那些事物,而不是按照以前或是現在的模樣考慮。

鬥轉星移、日月變幻,墨子也不想自己的學說成為被他嘲笑的儒生古禮,總要與時俱進。

他想:“或許,可以在幾日後處理勝綽和齊國之事的時候,有所變動。”

不過他還沒有想出具體細則,此時也就不便多說。

考慮之後道:“既然這樣,等市賈豚午時歸來,你和他商量該怎麽辦。他知道墨者眾人的來源籍貫,又知道個人才能,商量出來後告訴我,我看看是否可行。”

適領命退去,不再和墨子交談,繼續吃飯,繼續和那些墨者交談熟悉。

辯五十四見狀,與身旁的墨者道:“我以為適只懂辯術,原來還有這樣的手段。聽他唱樂土,說這麥粉,我沒吃過,怎麽也想不到是什麽味道。吃過之後,才明白……適的這張麥餅,敵的上我與人相辯數日。言語總不如這麥餅有味道。”

一群人都笑,心中也對適所說的樂土之說有了別樣的心思。又想,若是天天能吃上這樣的飯,確實很好,再說這東西也算不上是不節用,將來宿麥種植天下,豈不就能天天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