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蘆葦有根桑有葚(下)

“公田還是要去的啊。不去怎麽行?除了公田的勞作,每四十家還要出一匹馬、三頭牛,作為打仗時候的戰車和牛車。這還要去割草、曬草飼養這些牛馬。公室若是要修繕房屋、夯實城墻,都要去的。”

“打仗的時候,我們就跟著戰車沖就是。農閑時候要演武,認得自家的戰車,跟在後面沖就是。要是打仗還要自己攜帶糧食,打贏了受到賞賜的都是貴人公子,卻沒我們的。”

“那些貴人公子有自己的田,也有自己的隸屬。我們的地是國君的,只在國君的公田上勞作。”

適不動聲色地點點頭,又問了幾句。

原本以為這些人是自由封建農民,現在這麽一說,顯然是封建農奴。

比奴隸自由,但卻被嚴格地束縛在土地上;不像奴隸一樣一無所有,有自己的家庭有工具可以幹副業,但禁止逃亡——所謂死徙無出鄉也。

禮崩樂壞時代,意味著井田農奴制開始瓦解;初稅畝,意味著實物地租開始取代勞役地租。

在新舊之交的現在,國君們選擇雙重盤剝。

既保留了井田農奴的勞役地租領主田和征召兵,又開始征收實物地租。

自己不這樣,別人這樣,那就是滅國絕祀。

於是,仁政這東西,國君都知道這是好的,可是誰都不用。

諸國分裂、亂世爭雄,仁政只是妄想。

或而言之,周禮也罷、井田也好,這都是規矩。

規矩的遵守,靠的不是人的自我修養,靠的是一個可以維持這種規矩的力量,一個可以讓不守規矩的人受到懲罰的武力。

可現在的天下,沒有人能做到這一點。

後世做到統一規矩的秦國,還趴在西陲,尚屬於墨家的同情對象——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弱雞。

“大家每年家裏能余下多少呢?”

適又問了一句。

提到這,有人嘆氣道:“哪裏余下多少?”

“一升鹽要三個小錢,一石粟米也不過二十幾個錢。家裏倒是養了條土狗,若是冬天賣了能賣個百錢。麻皮的話,一斤要一兩個小錢,更別說麻布了。好在媳婦們手巧,紡麻自穿,閑暇時一家人一起搓麻線,還能換幾個錢買鹽。還要余留下以備年景不好的時候,貴人放貸又怎麽敢借,利錢都還不起……”

談及這些事,眾人也都紛紛倒起了苦水。

適則一邊應和著,一邊暗暗算了算此時的物價水平,也有了個大致的預估。

九口之家,沒有征召兵役且風調雨順的條件下,除去自己吃的糧食、鹽、畝稅外,全家能剩下個二十錢。

宋國的標準用錢是方足布,長得很像農具中的鐵鏟,也就是常說的布幣。

可能最開始的時候,真的就是一種青銅農具。

因為青銅農具凝結了眾多的勞動,所以交換價值很高,甚至可以在農人中作為一般等價物。後來大約是逐漸分離出來,鑄小變為方便流通的錢,但還是保留了原來農具的模樣。

宋國的方足布,大約也就是十二三克。

稍微一算一下,以銅作為此時的一般等價物來看,大抵的物價水平是五克銅換一斤糧食。

如今八尺長、二尺半寬的標準匹麻布的價格大約是十幾個錢。一柄青銅劍按八百克來算,九口之家需要在風調雨順的情況下,至少積攢五年才能集全家之力買一柄。豬狗之類的小畜生是百十個錢,牛馬之類的大牲畜就不知幾何了。

饒是生活如此困苦,眾人卻還是感慨道:“如今的日子很好了。我小時候城中的貴族們亂打一氣以致國君出逃。那時候要服役守城,沒有時間去耕種,這幾年沒打仗,過得真是很好了。哎……你說那些王公貴族們,整天打來打去的,打什麽呢?這天下什麽時候才能不打仗呢?”

適笑著指了指自己身上的麻衣道:“這得問那些穿絲絹的,我又怎麽能知道呢?貴族們打仗,我們卻要遭殃,這是什麽道理啊?”

悄無聲息地煽動了一波不滿,也大致明白過來這些農夫的心態,忍不住又感慨了一句。

“我曾聽人說,當年仲尼過泰山,看到一老婦哭泣,便走上前去詢問。”

這時候聽個故事不容易,眾人都伸長了耳朵,仲尼的名聲他們是聽過的,畢竟仲尼的祖先也是宋國開國國君微子的弟弟,加上孔子的弟子很多出自宋國,眾人早有耳聞。

適頓了一下,等眾人都靜下來又道:“那婦人緣何哭泣?仲尼的弟子子路問過之後,才知道原來婦人的公公被老虎咬死了、婦人的丈夫也被咬死了。仲尼便問既然都被咬死了,為什麽不搬走呢?那婦人說,這裏雖然有老虎,可是沒有苛政啊。”

眾人聽了這故事,也都跟著嘆息道:“老虎吃人,固然可怕,可至少你拿著戈矛能打死老虎。這苛政,又怎麽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