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秋後算賬(第3/3頁)

余懋學這個說法,在《絲絹全書》裏也有佐證,其書裏收錄了《查豪右牌面二張》《按院再議均平查訪豪右憲牌》《都院再訪豪右憲牌》三份文件,都是各級官府的明發文件。另外還有一份歙縣人的舉報信,說五縣暴亂的主謀,在於“二三豪右,坐地主盟”。

官府為什麽把矛頭對準當地土豪鄉宦?余懋學認為,這是得自張居正的授意,試圖把他也攀扯進來,好進一步報復。

按照余懋學的說法,在事件期間,張居正給應天巡撫胡執禮寫了封密信,指名說婺源大亂的根源,在於前南京尚寶司卿汪文輝和余懋學;同時張居正還指使都禦史王篆,寫了一封信給應天巡按鄭國仕,說余懋學和另外一個叫洪垣的婺源鄉宦是主謀,一定得嚴懲。

甚至連殷正茂,都親自給徽州知府寫信,暗示余懋學和暴亂的關系。

種種壓力之下,各級官府不得不積極行動起來,開始大張旗鼓地抓捕當地豪強。可命令傳到了徽州府這一級,態度陡然消極下去——這完全可以理解,朝廷與基層之間隔著一道鄉紳,要實施有效統治,不爭取到他們的合作是不行的。

徽州府若是傻乎乎地聽從上級指示,使勁打擊當地豪右,那會得罪一大片人,以後管起來就更難了。所以徽州府給朝廷回了一封公文,叫《本府回無豪右申文》,不用看內容,光看標題就知道:“本府不存在豪右,自然也就談不上抓捕了。”

胡執禮和鄭國仕本來也只是迫於張居正的壓力,才發牌捕拿。現在徽州府否認,加上余懋學在北京的幾個朋友王錫爵、陸光祖、李世達等人也寫信過來勸其守正,撫、按兩院樂得順水推舟,改口說既然不是豪右作亂,那一定是生員鬧事,改抓他們吧。

然後,這才有抓捕程任卿等人的動作。

在給這些人議罪之時,張居正因為找不到余懋學的罪碴兒,心裏很不爽,又聽說余懋學跟程任卿關系不錯,便特意指示刑部要嚴辦。結果原本給程任卿判的是充軍,被張居正這麽一插手,最後變成了斬監候。

這些八卦,余懋學本來是不知道的。他後來起復,重回官場。李世達和鄭國仕給他出示了張居正和王篆的親筆信,他才知道當年自己處於多麽危險的境地,自稱當時嚇得“毛發猶為悚然”。

至於程任卿被判死刑,余懋學認為不過是代他受過罷了。

余懋學這次上疏,希望能夠申請豁免程任卿死罪,改判充軍流放。他還特意提及,當時的戶部尚書殷正茂致仕以後,隱居歙縣,也一直為釋放程任卿而奔走,說明他內心有愧。

余懋學是言官出身,筆法厲害,為了替程任卿正名,狠狠地批評了一通朝廷對徽州絲絹案的處理意見,先後列舉了五不堪、五不通、四誣捏、四不協,如同檄文一般。

言外之意,整個徽州之亂,張居正得負首要領導責任,是他強行偏袒歙縣,強令戶部、應天兩院改稅,五縣人民,尤其是婺源人民被迫反擊,是有大義名分在的,不可以簡單地定義為“民變”。

余懋學講的這個故事,我覺得真實性有待商榷。從推廣一條鞭法的角度出發,張居正確實對徽州之亂施加過一定影響力,但若說整件事情就為了針對一個回家待業的前言官,未免太過陰謀論了。最多是張居正摟草打兔子,順便而為罷了。

徽州之亂,究其過程,跟余懋學本人真沒什麽關系,他單純是想多了。

有趣的是,別看余懋學對徽州絲絹案有諸多批評之詞,卻只字不提翻案之事。不光不提,他在文章最後不忘補上一句:“乃若絲絹均平,處分久定,臣不敢復置一喙,以滋紛擾。”

什麽意思?現在絲絹案已經過去了,我也不好多說什麽,免得再生變亂。

余懋學心裏很清楚,徽州的“人丁絲絹”稅惹出那麽多風波,費了多少力氣才算談妥。他身為徽州人,可不敢輕易言改。萬一因為自己一言而再起紛爭,徽州上下,非把他吃了不可。

批判張居正容易,再辯論一次徽州的絲絹稅?還是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