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二章 新議(八)

兩名騎兵狂奔入營,高呼大捷直往金帳而去。

大遼皇帝的捺缽中,隨即就傳起一片一片的歡呼聲。從最外側的宮衛營,一直傳到中央的金帳處去,再向四面擴散開來,十數萬人同聲齊呼,聲遏行雲,響徹天際。

耶律懷慶早從帳中掀簾而出。

歡聲如浪,洶湧澎湃,直撲面而來。

耶律懷慶眯起了雙眼,陰沉著臉,望著金帳的方向。

大捷?

是埋伏了一支巡檢隊?那就是大破三五千精銳。

是拿到兩個首級?那就是陣斬敵將。

是獲旗一面?那就是宋軍大將狼狽而逃,丟盔棄甲,死傷不可勝計。

慘敗而歸,那是遭遇強敵,力克而還。

又丟了哪座城池,是殺傷無數,勝利轉進。

一次又一次,勝利轉進析津府,勝利丟掉了涿州郡。

總之,是一個勝利接著一個勝利,是一份捷報接著一份捷報。

至於涿州的丟失,析津府南面門戶大開;

至於宰輔一死一傷,十六個夷離堇戰死疆場,南北兩院將官陣亡失蹤三百余;

至於部族軍、頭下軍、漢軍、皮室軍,損傷近十萬;

至於女古、耶魯兩個斡魯朵的宮衛傷亡殆盡,算、文忠王府兩斡魯朵亡者近半;

至於神火軍左軍死傷三千七百多,兩百多個部族因此失去了繼承人;

至於八萬兩千杆火槍、三百六十五門火炮被奪,各色馬匹損失二十余萬,甲胄、兵器、弓弩、箭矢、糧草丟棄無可計數;

——這些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完全不值一提,甚至連“敗”字都不必說的,小挫而已。

他帳下兵卒同樣在山呼萬歲,發現耶律懷慶出帳,聲勢陡然又高了許多,一聲聲,震耳欲聾,嘈嘈得讓耶律懷慶臉色更黑了三分。

就在幾天前,耶律懷慶還對每一次捷報抱著一絲希冀,希望裏面有那麽一次兩次,是真實無虛的勝利。

但現在,耶律懷慶的心中只有冷笑了。

少頃,聲浪漸止。

本是敷衍的歡呼,也持續不了太久。應付故事的事,做得多了,也就沒有了新奇感。

現在許多士卒們也許還不知詳情,只以為有勝有敗,大遼誘敵之計有成,雙方爭勝在涿州。

可再來幾次,還能騙得過誰?

對面出名的將領,一次次被殺被擒。秦琬已經在報上授首七八次了,王厚也兩次中箭而逃,一次陣斬於白溝之濱。

耶律懷慶不知道如此毫無根底的宣揚到底有什麽意義,一次兩次還能騙到人,三次四次,誰會比誰蠢多少?

躺在病榻上的皇祖父?還是軍中上下將佐卒伍?

自欺欺人,豈得長久?

耶律懷慶騎上馬,趕往金帳。

他要向祖父道賀,在南朝打到金帳之前,耶律懷慶還得自欺欺人下去。

既然他的父親傳來了捷報,作為兒子、作為孫子、作為臣子,耶律懷慶可不會說出什麽不合時宜的話,做出不合時宜的事。這是孝順,這是忠心。

周圍人都在拿樹葉遮住自己的眼睛,耶律懷慶也不會宣揚自己的視力猶如鷹隼一般。按照南朝傳來的一本小說裏的寓言,也許就是南朝的那一位對皇帝極為刻薄的宰相的手筆,除了天真的小孩,沒人會挑明皇帝身上根本沒穿衣服。這是聰明。這是自保。

國事都是聰明人敗壞的呢!

金帳附近,是神火軍在把守。在竊竊私語,看到耶律懷慶過來,頓時轉換了神色。

十幾個大號的皮口袋吊在金帳柵門門前。昨日剛剛掛上去的時候,皮口袋裏面還向外滲著鮮紅,現在卻已經一片發黑了。

二三十只烏鴉在皮袋上蹦跶著,喳喳地叫著,偶爾三兩只打鬧起來,從這個口袋跳到那個口袋。大多數烏鴉都沒去理會,而是忙著在皮袋上一啄一啄,每啄一下,都能從皮袋的線縫中抽一條碎肉來。

耶律懷慶臉上繃緊,不讓自己露出異樣來。

北犯的南軍在侵占大遼國土之後,對契丹人趕盡殺絕,但對於其他部族,反而多加寬待。

想走則走,想留則留。想走的甚至能帶走自己的家業和妻兒仆婢。

對宋人的寬厚,耶律懷慶甚至不敢相信。

金帳裏,對回來的這些人也一樣不敢相信。

所以跑回來的下場……就是金帳柵門前的皮口袋了——被裝入羊皮口袋裏面,被亂馬踩成一袋肉醬。

恐怕被南人奪走的土地上,再沒人敢回來了。

祖父真的是做錯了。

但耶律懷慶根本不敢對此有何意見,父親在前線慘敗,而幾個叔叔正虎視眈眈。父親手中的宮分軍和神火軍傷亡慘重,過去積累下來的威望,正因涿州之敗飛速地消耗著,也許很快,大遼就要換一個太子了。

耶律懷慶不能容忍出現這種事,以遼國的慣例,當他父親失勢之後,就連他這個皇孫,一樣保不住身家性命。任憑哪位叔叔上位,都會揮起屠刀,將舊太子一系給殺個幹幹凈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