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把盞相辭東行去(五)(第2/2頁)

姚飛每每為李師中嘆息,就因為他愛亂說話,經常與當朝宰臣相齟齬,往往因為言辭而被黜落。若非如此,資歷足夠,功績足夠,年紀也到了的李師中,怎麽會始終與宰執無緣?他升到侍從已經快二十年了,經略使也做過了幾任,就差最後一步始終跨不過去!

“就怕韓岡去見了王大參,有他為王韶奔走連絡,不知會在秦州攪起多大風雨。”

“王安石?”李師中不快地冷哼一聲,“他能做什麽?外臣中,韓稚圭【韓琦】反變法,富彥國【富弼】反變法,文寬夫【文彥博】一樣反變法。宮裏面,太皇太後、太後,哪個支持變法?王安石如今禍亂朝綱,鬧得天下沸騰,坐不住他的位子的。我老早就說過,王安石一對眸子黑少白多,甚似王敦,遲早亂天下。”

“相公說的是!”姚飛清楚李師中很早以前便與王安石打過交道,只是兩人甚不相和。確切地說,是李師中看王安石不順眼。以至於早在兩人剛剛入仕的時候,李師中便說過王安石遲早會亂天下。

這並不是什麽秘密。

二十年前,包拯擔任參知政事的消息流傳開來,世間多有人言,“朝廷自此多事矣”——包拯自身甚正,所以也要求他的同僚們與他一樣端正,所謂嚴於律己,嚴於待人,做禦史時,一份份彈章諫章,讓朝堂同列苦不堪言,連仁宗皇帝都被噴過一臉口水——這樣的人升任大參,當然讓人擔心他會鬧得朝中雞飛狗跳。不過李師中則說,“包公何能為,今鄞縣王安石者,眼多白,甚似王敦,他日亂天下,必斯人也。”

其實類似的話,在朝野中不勝枚舉。不說別的,富弼、文彥博哪個沒被這樣罵過,而相三帝、立二主的韓琦,被人彈劾說他有悖逆之心的奏章疊起來能跟他一樣高。都是圖個嘴皮子痛快,一千條也不一定有一條能對上,只是李師中恰巧說中了而已。

“可韓岡畢竟是官家親下特旨授予差遣的,他的名字,官家總會留個印象。”

李師中依然不在意的樣子:“官家記著又如何,昭陵【仁宗】不知道我的名字?厚陵【英宗,注2】不記得李師中這三個字?如今的官家會不清楚秦州知州、秦鳳經略是誰?!皇帝心裏記著人多呢!虞舜放四兇,你說虞舜記不記得四兇【注3】的名號?!”

李師中的聲音不自覺地變得有些尖利,姚飛看得出他失態了。

本來無出身的文官,在二十五歲之前非特旨不得任實職的新條令,是在李師中後悔沒有反對王韶三人的薦書時,突然遞到面前的。當日李師中心情便好了不少,他面前的這張畫有四分之一是在那一天晚上趕出來的。可到了第二天,政事堂和審官院批準韓岡為官的回復便送到了李師中的案頭,裏面還夾了趙頊的特旨。那一天,秦州州衙裏奔走的胥吏便為韓岡吃了大苦,竟有十二個人挨了杖責。

“行了,我都知道了。”李師中最後平平淡淡地說了一句,代表他打算結束這次並不愉快的對話。

姚飛很識趣,告辭了就準備離開。李師中突然叫了一聲:“翔卿,等一下!”

姚飛回過身來:“不知經略有何吩咐?”

李師中猶豫了一下,問道:“架閣中的……”

李師中欲言又止,姚飛卻心領神會,立刻回道:“機宜前次的奏章王韶已經看過了。”

秦鳳經略臉色稍霽,點點頭,帶上了一絲微冷的笑意,“看過就好!”

他低下頭,心神重新沉浸在畫卷之中。姚飛走出門去,望空搖頭嘆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這樣的計策用著也是無奈。

注1:宋代的文官,尤其是八品的升朝官以上,身上的頭銜不僅僅有本官、差遣,許多還會被授予館職,標志文學高選,並非實職。如李師中,此時他的差遣是秦州知州兼秦鳳路經略安撫使,本官是正六品的右司郎中,而館職則是天章閣侍制。一般來說,因為宋代重文的關系,除了有上下級從屬關系,其他情況下多以館職來稱呼。在如包拯,他在宋代通稱為包侍制,就是因為他曾為天章閣侍制。至於包龍圖,則是明代以後的事了——而且這是錯誤的稱呼,因為包拯僅是龍圖閣直學士,而非大學士,不夠資格以龍圖為後綴,只能被稱為直龍或直閣。

注2:昭陵是仁宗陵寢永昭陵的簡稱,厚陵是英宗陵寢永厚陵的簡稱,此時士人的習慣,常常用陵寢的名稱來稱呼先帝。

注3:出自《尚書·堯典》,舜繼承堯讓出的帝位後,將原本是堯臣的共工、歡兜、三苗、鯀四人或流放,或誅殺。此四人便被稱為四兇。鯀,是禹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