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熱愛

陳新調整了一下坐姿,手指在桌面上劃著,“這書相傳是唐代的袁天罡李淳風所著,歷代都是禁書,包括咱們那個朝代。每朝的當權者都會在其中進行篡改,或是打亂次序刊發,以此魚目混珠,讓人無從相信。在咱們那時候,同樣有這樣的伎倆。”他拿過那個推背圖,“但咱們是知道後面的事情的,至少我手上這本是對的,現在我唯一想知道,歷史是人創造的,還是天意創造的。”

劉民有喃喃道:“不是人民創造歷史嗎?”

“大明的人民還是後金的人民,那些甲兵、巴牙喇、包衣、奴隸主總不會代表歷史的必然性吧,如果野蠻征服文明能總結出必然性,那我寧願相信沒有規律。”

劉民有道:“如果袁天罡只是預知,或許可以改變……如果他知道的是所謂天意,是不是我們無法阻擋這種天意,要不……”劉民有說了一半,又停住了。

“去台灣?”陳新把目光投到窗外,一群群的挑夫商人來到碼頭,各色各樣的小販在河邊的街上叫賣早餐,清晨的揚州生機勃勃。

“民有可聽過華夷變態之說。”

“沒有。”

“是滿清入關底定天下之後,幾個日本華族根據渡海的中國船,收集他們的言語寫成<唐船風說書>,後來匯編為《華夷變態》一書,其中心意思,是中國兩次亡於夷狄,胡元之時還能保留華夏衣冠,而滿清之後,衣冠無存,滿地腥膻,中國已成蠻夷之地,而原來的四夷則傳承了真正的中華文明,華變為夷,而夷變為華。”

“小日本的話,怎能當真。”

陳新嘆口氣,“華夷變態是中華文明圈的崩潰,甲申之後,連朝鮮、安南亦以中華自居,而稱我中華為夷。在清代,即便是列強未入侵之前,他們對我中華也是充滿鄙夷,毫無敬意。”

劉民有一臉平靜,聽著陳新的講述。

“滿清以胡虜據中原,不改其原始和野蠻的本性,比蒙元更兇惡的是,他以文字獄閹割中華文明,再把自己喬裝打扮為正統王朝,以漢制漢,而行其殖民之實,按民族劃分人的階層,滿人都是主子,漢民皆為奴婢,以華夏膏血養育其不事生產之一族,中華這棵枝繁葉茂的參天大樹,在這棵寄生樹的絞殺下,變為任人魚肉的辮子國。那天的席爾瓦你也看到了,大明仍然是他們所仰慕的美麗國度,但一百年後,中華已成西方眼中的半野蠻之地,西方卻在文藝和科學領域大踏步的前進。而咱們居然要到近代才能從日本找回天工開物、神器譜這樣的明代書籍。”

劉民有低聲道:“那些書本,咱們可以運走,保留華夏文明。”

“民有你錯了。”陳新大聲道,劉民有有些錯愕的看著他,這個好友一直都是和和氣氣,從來都沒有當面直斥過自己錯誤。

“文明不是書本,文明是代代相傳的薪火,是潛移默化的自尊自信,是輝煌的藝術和文學,是漢武橫掃大漠的雄風,是崖山蹈海的壯烈,是留發不留頭的血性,沒有了這些驕傲的人,何談文明,哪一個國家的統治者能說出留頭不留發,能說出寧與洋人不與家奴,能說出量中華物力博與國歡心這樣的屁話,只有殖民者可以,殖民統治下的國家如何能奢談文明。幾百年後,又有幾人會去從一堆故紙堆中看文明的輝煌。”

陳新指指窗外,“你昨日問我,揚州清明為什麽沒有了,十幾年後,這裏是比永平更慘十倍的屠城,原本八十萬在清明出遊的人都死在這裏,滿城積屍塞路,屍臭彌漫數裏,沒有了這些人,揚州清明便只剩下文字,天下又有多少個揚州。”

劉民有嘆氣道:“大明不是一樣有很多苦難。”

陳新點頭道:“大明對所有領域控制力都很薄弱,在文化、思想和商業這樣需要寬松的領域,形成了極度的繁榮,但在軍事和政治領域,控制力的確實卻形成了致命的毒藥,政治上沒有與文官士大夫相抗衡的力量,中央對民間的控制越來越薄弱。人為劃分的士農工商階層,臭大街的軍戶匠戶制度,巨大的貧富差距,又沒有政權的調控,早晚也會垮台,它確實有很嚴重的問題,但不應該被野蠻和愚昧代替。”

劉民有此時已經很平靜,陳新也沒有再說話,劉民有盯著地板道:“你就為拯救文明?”

陳新嘿嘿笑道:“當然不是,我是很熱愛權力,但不是不要命的人,如果是普通的改朝換代,或許我同意做個富家翁,咱麽做做生意,嫖嫖妓女,安穩過一輩子,死前寫一本迷迷糊糊的推背圖續集,作弄一下後來的人。但是這次不是,滿清是比蒙元更兇惡的敵人,這是真正的亡天下,我既然來了,好死歹死也是死一回,人生不就是在死神的會客廳裏的短暫停留,想通了也沒有什麽好怕的,管他媽什麽天命還是預知,老子就跟老天賭這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