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小島黃土

兩艘柴水船載著八名水手靠在了岸邊,本來福船有兩艘柴水船,朱印船一艘,那日接舷時撞壞一艘,就剩下兩艘,兩艘小船跑了兩趟,運上去十一名船員和九具屍體。死去的九人中,只有三個知道老家,都要火化,其他六人便就地安葬。

朱印船拋錨停在海岸不遠處,福船上留了近二十人,陳新讓黑炮等人用竹竿掛上衣物,搭了些假人放在甲板上,在稍遠點的地方戒備。

陳新、疤子、宋聞賢、朱國斌、王足貴、黑炮都在十一人中,還有一個精神恍惚的老汪,他堅持要陪著大當家的屍身,上岸後眾人便拿著斧頭到一處山丘砍伐木柴,天氣炎熱,大家都是赤裸上身,只有宋聞賢不顧汗流浹背,仍然穿著衣服,朱國斌拿了大斧頭對著一棵樹猛砍,其他人拿著短柄斧,砍些小點的樹枝。等到朱國斌砍倒一棵樹,就上來兩人擡著往海灘走去。

“嘩”一聲,又一棵小樹被砍倒,宋聞賢對陳新道:“陳兄弟,我們兩人擡這株如何?”

陳新點頭答應,跟宋聞賢一起擡著往海灘走去,宋聞賢身體單薄,年紀又大些,擡著很是費力,停了兩次才擡到沙灘上,陳新讓宋聞賢稍稍休息,去找塊石頭架起,用短柄斧開始砍截樹枝,此時老汪在遠處守著幾具屍體,附近海灘便只剩下他兩人。

宋聞賢衣衫全透,坐在原地不停搽汗,坐了一會後,看著陳新忙碌,口中問道:“陳兄弟方才一番話,盡得人心,不知以前家中是否有人為官吏?”

陳新當然不能說當過辦公室主任,一邊砍,一邊笑著道:“先生說的哪裏話,我家中都是行商的,從未出過官吏,我也只是憑著良心做事,沒想過什麽得人心。”

宋聞賢感嘆一聲:“那陳兄便是天生口舌便給,我便不成了,家中雖是出過舉人,到我這輩,便只得替人做些押貨之事,真是對不起先祖。”

“宋先生文采斐然,定是中過功名的,為何願出海做這兇險差事?”

“說來慚愧,確實中過秀才。”

“那為何宋先生不繼續考個舉人?”

宋聞賢搖頭道:“在下得中秀才,便出門遊歷,途經河南山東等地,所見都是連年旱澇,一路耕地荒蕪,蒿草人高,農村人家只余十之六七,少者十之三四,想那朝廷諸公,地方父母,皆是科舉高中之人,卻為何不見孔孟所言之盛世。”

陳新聽他說及敏感言辭,微覺奇怪,按理說這宋聞賢一路表現得頗為圓滑,絲毫不像個交淺言深的人,不由停下來,反問他道:“那宋先生是否覺得孔孟之道無可學之處?”

“倒不盡然,於身或是至理,但卻未必有用於國,現今執異議者也眾,是以我又遊歷泰州,學習陽明心學。”

“那宋先生又有所得?”

“非也,不論理氣之說還是心即理,都不是我要找的,萬千百姓,衣食住行,林林總總,紛紛擾擾,世間萬象是否一個理字道得清,道得清又是否做得來。我或許是天分太低,道不清也做不來。心灰意冷,也不願再去學些道不清的東西,但苦於無錢吃飯,幹脆作了個幕士,這才來了這船上。”

陳新看他流汗太多,遞過剛打來泉水的水壺,一邊說:“這些東西或許只有陽明先生這樣的天才才能明白,宋先生何必執著如此。便如這火銃,我只需提出要求,百步殺人,至於如何煉鐵煉鋼、打磨銃管,是工匠的事,我就不需要懂。”

宋聞賢猛灌幾口山泉,呵呵笑道:“陳兄總能說出些不同的道理,現今大當家一過,陳兄以後有何打算?”

陳新道:“現在還沒想,等回了天津再看,如果還是走海,到時還要請宋先生多多照看。”

“陳兄弟文武雙全,定非池中之物,他日一飛沖天之時,請陳兄照看才是。為兄有一句話不吐不快,當日上船之前,大當家曾請我考校陳兄,可知我如何跟大當家回話。”

“不知。”

“我對大當家說,陳兄弟確是讀書人,卻未必中過秀才,但為人可靠,心思靈巧,做事沉穩,可堪大任。”

陳新訝然道:“宋先生太誇獎了,但為何說我未必中過秀才?”

“無論陳兄弟有沒有中過秀才,我也當陳兄弟是好友,在此不妨提醒陳兄一二,陳兄雖識得許多字,但以陳兄用筆的手態,不像長期用筆之人,我看大當家也早有所懷疑,後來陳兄與我互道姓名時,未說自己的表字,凡中過功名者,鮮有無字的。”

陳新確實沒想到這些,這便是自己習慣上的硬傷,而宋聞賢專在這個沒有旁人的地方講,可見並無惡意,苦笑著對宋聞賢道:“多謝宋先生提醒,在下身世確有難言處,不便相告,若是還有什麽錯漏,請先生一並指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