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4章 騅不逝兮可奈何(第2/4頁)

這一次,項籍卻是判斷得清楚,這些唱歌的人,要麽就是南郡兵,黑夫軍隊的主力之一,要麽則是那些前不久背棄楚國,投降侵略者的無恥縣公部屬。

但他拎得清,普通士卒卻不一定拎得清,當歌聲漸漸消停後,就在項籍又因傷勢而暈厥的間隙裏,從起兵之日起一直追隨項籍的親兵來報:

“上柱國,英布帶人走了!”

“還有千余人隨他涉水出澤,向秦軍乞降!”

項籍卻似乎早有預料,笑道:“英布啊英布,那些楚歌,擊垮了他的脊梁,以為這樣便能得活,他應該斬了我的頭再去。”

英布確實在帳外窺伺半晌,但終究為項籍威名所嚇,沒敢進來。

項莊憤怒地來請示,那意思是,是否要追擊?但項籍卻搖了搖頭:

“走吧,由他們去。”

“時至今日,願意走的,都走罷。”

“項籍這一次,不帶一個不想死的人去死。”

等他重新走出帳篷時,所有人都已聚集到了這兒,原本狹小的澤中空地,竟不再擁擠,大半楚兵都不見了人影。

“還剩下多少人?”

“八百。”

項籍慘笑:“當年隨我在巢湖起兵的人數,正好也是八百。”

外頭響起了鼓點,這是秦軍開始向澤中推進了!黑夫終究是沒了繼續圍困的耐心,想要在太陽落山前,結束戰鬥,滅亡楚國!

項籍的目光,一個個從剩下的人臉上掃過,他素來親而愛人,幾乎能叫出大半士兵的名。

“鐘平,我還記得你拿下淮陽城頭那天,能將秦人整個舉起,扔下城樓,今日又當如何?”

“柳季,汝家世代為項氏家臣,汝大父隨吾大父戰死,汝父為護衛項氏莊園而死,汝藏匿民間,聽聞吾起兵,也第一時間響應。”

每點到一個人,那些渾身掛彩,疲倦不堪,卻依然死死握著兵器的楚尉楚兵,便會爆發出一聲大喝,仿佛他們隨著項籍兩年苦戰,只是為了得到上柱國的一聲贊。

有人鄙夷項籍,有人痛恨項籍,有人對他不屑一顧,但也有人對他,發自內心的崇敬忠誠。

因為那些楚人憋屈十數年後,一場場激動人心的大勝!

“吾起兵至今八歲矣,身二十馀戰,所當者破,所擊者服,未嘗敗北,遂渡西河,那可是楚人走得最遠的地方啊。”

這是項籍的驕傲,也是今日所有在場者的談資,就像他仲父項梁,在符離之戰,雙方分開時與他做的訣別一樣。

“汝或許會對仲父失望。”

“但籍兒,你從未讓仲父失望!”

“項氏能有你如此英兒,方能在這天地之間,再奏響幾聲鐘鳴!足矣!”

項籍擡起頭,如今連他仲父,也已不在了。

“然今敗北於符離,卒困於此,此天之亡我也。”

人無法選擇自己的出身。

但可以選擇自己的死法。

“我寧願戰死,也不願意吾等死於饑渴,或苟且於秦人腳邊,最後被獄吏羞辱,亡於斧鉞!”

沒有人會歌頌那樣死去的人。

“今日固決死,願為諸君快戰,為諸君潰圍,斬將,刈旗!”

項莊舌頭被秦吏割了,無法說話,但也放開嗓子大吼起來,如同憤怒的野獸!

“今日固決死!”

跟著所有的僅剩的楚兵都開始吼叫,並用手中的破盾和斷矛相互拍打,澤中充滿了丁丁咣咣的聲音,使得從外圍涉水向這緩慢推進的秦軍,不由遲滯了一會。

項籍改變主意了。

他不再想再如先輩楚人敗北將領們一樣,死於自刎。

他寧願用自己手裏的劍,最後一次,敲響屬於項氏,屬於楚國的鏗鏘鐘鳴!

他寧願來一場戰鬥,來終結這個悲劇:刀劍相交,血紅的雪,破碎的盾牌和切斷的肢體,讓一切都在此結束吧!

縱是死志已明,但當項莊牽來那匹渾身是傷,沾滿了泥的大黑馬“烏騅”時,項籍好似看到了自己。

“好馬,汝也追隨我到了最後。”

這個五大三粗的男人,這個在西河,在襄邑殺人如麻的魔王,卻忽然溫柔起來,撫摸烏騅馬的皮毛,為它捋去毛發上幹硬的泥土,最後卻沒有跨上馬背。

他在符離之戰中渾身被創,但若要強騎馬而戰,依然能做到,項籍甚至敢拍著胸脯保證,不會在與任何騎將交鋒時落下風,他手裏的長戟,和坐下的烏騅,總是得心應手,所向披靡!

項籍讓人將烏騅,拴在帳篷邊的樹上,最後看了它一眼,決然轉身離去。

烏騅焦躁而不安,縱已負傷疲倦,縱是被拴著,也依然嘶鳴不已,但它卻只能看著,高大雄壯的主人,手握著戟盾,和八百最後的楚卒一同,朝澤外而去。

他們步履蹣跚,他們也步伐堅定,雖殘衣破甲,卻在項籍帶領下,以八百人,走出了八萬人的氣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