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6章 錦衣夜行

早在六月份時,豐沛的易手,彭越對彭城的襲擊,的確給整個夏初,僵持於陳、宋之間的戰局帶來了極大改變。

項梁在戰略上比他那侄兒要強,在豐沛易手的消息傳來後,楚軍在睢陽再堅持不下去了,遂撤往西方的芒、碭兩地,依托芒碭山阻擋秦軍一時。

都尉李必,司馬楊喜作為踵軍前鋒,奉命追項梁至碭縣,而剛帶著“滅魏”之功,俘虜魏豹抵達襄邑的灌嬰,方知自己眼下已升爵為右更,並得到了“碭郡尉”的任命!

灌嬰連稱不敢,向黑夫下拜道:“下臣一年前還只是一介騎將,麾下之卒不過二百,豈敢任如此重職?更何況,灌嬰過去是睢陽販繒之徒,郡長吏一貫要異地任職,不可以本地士人為當地長吏。”

異地為官,這的確是秦朝的規矩,是任職的重要回避條款,和後世一樣,不論郡縣,黨政一把手一般都是外地人,為的是避免任人唯親,防止關系網被利用,最終尾大不掉。

照葫蘆畫瓢是不可行的,眼下不如往昔,梁地不比關中,這套制度本就是以官員代表朝廷,同地方勢力博弈,要他們相互提防,相互鬥爭。但現在,黑夫需要的卻是盡可能緩解被攻占地區士民的焦慮,鼓勵更多帶路黨出現。

黑夫看得很明白:“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事!”

“魏人心思狐疑,怕我軍進入睢陽後,會大興舊案。”

就是怕秦人像還鄉團一樣,大肆打擊報復,重新推行苛律,將所有反抗過朝廷的宋人統統繩之以法,或者像楚軍一樣,在梁地搞血腥大屠殺。

“故必以梁宋之人先導,任其長吏,方可釋其猜疑,更能征辟當地子弟青壯為我所用。以你為郡尉,不只是因為你戰功赫赫,又敏銳細心,也因為你是碭郡人……”

在這年頭,鄉黨關系是很重要的,同鄉可以指同裏,也可以指同縣、同郡,依靠籍貫、方言相互認同抱團。全天下包括十四個大的方言區,而其中魏地方言,又分宋、衛、梁等幾種,同鄉是文化認同和情感歸屬的對象。

空降一個不了解當地的秦人、南郡人過去,倒不如起用軍中那些來自中原各地的將尉士人。

比如酈食其,就以說降之功,被黑夫任命為碭郡守,不過實權在碭郡丞手裏。

而作為睢陽人,近來立下赫赫戰功的灌嬰,當然就成了碭郡尉的不二人選。

對睢陽,黑夫是有自己的戰略訴求的,這兒過去叫商丘,是宋國首都,戰國齊滅宋,這一帶又為魏所得,建立了大宋郡,秦滅魏後,又置碭郡,因為大梁殘壞,故以睢陽為首府。

睢陽襟帶河濟,屏蔽淮徐,控制著睢水,沿水東下便能進入楚國腹地,舟車之所會,自古爭在中原,未有不以睢陽為腰膂之地者。

故此地是黑夫實現對楚包圍,極其重要的一路。

說完公家的理由,黑夫又將灌嬰扶起,對他笑道:

“還有一個原因,人言,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你如今躋身兩千石,也該回故鄉去看看了!”

……

灌嬰自知任務艱巨,一刻不歇,立刻帶兵前往睢陽,他還得到了兩個幫手,都是兩個月前投降黑夫的碭郡人,一為陳留人酈商,一個是橫陽人傅寬,橫陽便在睢陽邊上,皆為都尉。

這支軍隊被黑夫叫做“碭郡軍”,共計兩萬余人,由魏人帶路黨組成,加上灌嬰的車騎,於七月初進入睢陽。

睢陽人本來的確有點人心惶惶,畏懼秦人報復,但聽到進城的幾個秦吏,居然口吐宋魏方言,見來的人多是同鄉,不由心下大安。

按照鄉黨關系的理解,一個本地出身的官吏,大概率是不會殘害他祖宗墳墓所在的鄉裏,畢竟被鄉親幾代人一直唾罵的感覺可不好受。

進了睢陽,十多年前被征召為戍卒,去了塞北就沒回來過的灌嬰只覺得,城裏幾乎什麽都沒變。

延續宋國時的舊制,睢陽之北門叫桐門,這裏地勢平坦,只是沿著清澈水流的方向,從西北向東南微微傾斜。河道邊種植著桐樹,此時入秋,花兒早落。

而周邊田畝裏,本該是則是黃燦燦的五谷,此地少麥,以粟、豆、黍為主,間雜水稻,可不少土地都因戰爭而荒廢,秦楚之間爆發了許多次小戰役,戰火摧毀了大片田地。

進了桐門,就是灌嬰家曾販繒的裏閭,他的親戚早就聽聞灌嬰歸來,被城內眾人推舉出來,聚在街上翹首相迎了。

歷史開了大玩笑,作為重農的周人後裔,成周民眾卻因為地狹人眾,只能從事工商,作為商人後裔的睢陽人,生活態度卻較為保守,其俗猶有先王遺風,重厚多君子,好稼穡,雖無山川之饒,能惡衣食,致其蓄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