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76章 祖國

在這個時代,個人做選擇是很容易的。

言不用,行不合,則納履而去耳,甚至不必講究忠誠,如酈食其一般,為自己謀富貴權勢,自是看到好木頭就飛過去歇息了。

但要為一個國家,一個郡,上百萬韓人做決定,卻沒那麽簡單。

尤其是,擺在眼前的選項,是過去的敵人,依然打著“秦”的旗號,那是滅亡張良祖國的上首功之國,是殺死他弟弟的秦吏,是張子房用一生與之戰鬥的暴政!

昔日持刃刺虎,今日卻要自己往虎口裏送,只為了讓韓地的百萬生民,勿要在虎狼相爭中,徹底毀滅。

所以除了黑夫的國策、施政舉措外,還有一些信息,是張良必須從酈食其口中了解的。

“秦廷當真沒有皇帝了?”

“黑夫給秦軍改了個名,名曰定一?”

這是為了使六國之人不再敵視秦軍,勿要頑抗麽?

亦或是想表明,這不是秦對六國復國的報復,而是為了天下定於一?

察覺張良心裏的動搖,酈食其便繼續他的說客手段。

“韓國現在危在旦夕!”

他誇張地說道:“韓北有鞏、成臯之固,西有宜陽、商阪之塞,東有宛、穰、洧水,南有陘山,地方九百馀裏。然今日鞏、成臯、宜陽、商阪已為東門豹所占,宛、穰、陘山為南陽軍所奪,此地利之敗也。”

張良不置可否:“韓國還有汝水與轘轅關,敵軍至今未能越過半步。”

酈食其搖頭:“一個矮小的轘轅關,一條淺淺的汝水,若是強攻,豈有幸存之理?要知道,雄偉如武關,攝政夏公以地火天雷,一日便克,寬闊如大河,韓信以木罌革囊,輕易渡過,潁川又豈能抵擋王師呢?子房還是不要心存僥幸了!”

“再者,韓地險惡,山居,五谷所生,非麥而豆;民之所食,大抵豆飯藿羹;一歲不收,民不厭糟糠;地方不滿九百裏,無二歲之所食。而潁川人口又眾,有百萬之巨,人多而食乏,流寇橫行,民不聊生,我料韓國能征之卒,加一起也不過三萬,除去守繳亭鄣之兵,能抵禦王師的,不過二萬而已矣。”

“而夏公已坐擁二十余郡,口眾千萬,帶甲數十萬,車萬乘,騎數萬匹,獲釋刑徒,虎摯之士,貫頤奮戟者,不可勝計也。秦馬之良,戎兵之眾,探前後,蹄間三尋者,不可稱數也。此人數之敗也。”

張良反駁道:“韓卒雖寡,但天下之強弓勁弩皆從韓出。韓卒超足而射,百發不暇止,韓卒之劍戟皆出於冥山、棠谿,皆陸斷牛馬,水截鵠雁,當敵則斬,堅甲鐵幕,無不畢具。以韓卒之勇,被堅甲,蹠勁弩,帶利劍,一人當百,不足言也。”

酈食其露出了笑:“真的麽?我怎只看到韓卒饑腸轆轆,連弓弦都拉不開?縱有韓兵之利,強弓勁弩,然終不如夏公之墨攻之術,更有天火驚雷,人力難敵。故夏公之兵之與韓卒戰,猶孟賁之與怯夫也;以重力相壓,猶烏獲之與嬰兒也。此兵勢之敗也!”

他給這場戰爭下了定論:“韓有三敗,夫造禍而求福,計淺而怨深。逆夏而順楚,雖欲無亡,不可得也。故為子房計,莫如降於夏公。”

從始至終,酈食其故意不說秦軍,而只稱夏公、王師……

“然後呢?”張良默然良久,復問道:

“如何處置戰敗後的六國,夏公可有定策了?是要學秦始皇帝,還是寬大處置?”

說到這,酈食其未免遺憾,他幾個月前入秦面見黑夫,提出同意六國復存於世的折衷辦法,各保留一郡之地為封土,再由他去授其王印信,離間其與大將關系。如此,六王必願臣服於夏公。君臣百姓皆戴攝政之德,莫不鄉風慕義,願為臣妾,斂服而請朝……

只可惜,被張蒼組織,黑夫也否決了,口口聲聲說什麽天下必“定於一”,不然,以張良現在的態度,要韓地歸順,還不是易如反掌?

但這話他不能直接說出來,只能曖昧不明地誆騙張良道:“夏公說了,韓國可以被保留……”

張良卻笑了起來:“酈生,你當我是楚懷王麽?張儀說六百裏,就真以為是六百裏。”

他嚴肅起來:“我觀黑夫此人,一直以秦始皇帝繼業之人自居,六國必夷為郡縣,絕不可能保留。若想繼續為坐上賓,而非階下囚,酈生最好說實話!”

“子房倒是知曉夏公。”酈食其被戳破了謊言,有些尷尬。

張良道:“他是我復國路上最難纏的敵人,不知己不知彼,百戰難勝,豈敢不聞?”

但酈食其背靠大山,態度依然強硬:

“韓國必須取消王號,重為郡縣,此外一切都好說,子房,你沒有討價還價的資格……”

就在這時,有張良親信入內,向他遞交了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