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45章 癡兒

並非所有秦宮女子,都被釋放嫁人。

那些已在宮中服侍了幾十年的老傅姆們,既不願意出宮,甚至連親人也難以尋到了,遂得以同一些老宦官一樣,繼續留在宮內掖庭中。

只是與先前不同的是,她們不再需要服侍嬪妃,只需要灑水清掃庭院,粗茶淡飯,度此余生。

倒是幾位有看護公子公孫經驗的傅姆被調到空蕩蕩的壽春宮中,委托她們照看一位特殊的小客人。

公孫俊,扶蘇的長子。

這位小公子才九歲,個子瘦小,臉上在蜀中起過疹子,被抓破後,留下了一些細小而難以消磨的暗紅色疤痕。

他的精神狀態也不好,據說是兩年前受了驚嚇,有些癡傻呆愣,甚至失去了說話的能力。

就喜歡呆呆地看著天上飛過的燕雀,時而高興得手舞足蹈,時而又脾氣暴躁,發出小獸般的吼叫,整日將自己弄得臟兮兮的,讓傅姆們很難應付。

在小公孫抵達鹹陽三日後,攝政武忠侯終於來了。

叫人驚訝的人,這位讓人談之色變的大人物,在小公孫面前卻格外和藹。

他來到時,小公孫還趴在階梯下看螞蟻搬家,黑夫卻不拿架子,一掀下裳,在他面前蹲下,一起看螞蟻。

“我年少時,也常如此,只覺得人跟螞蟻,也並無區別,總是忙忙碌碌,被身後的螞蟻推著往前走,卻不知去往何方。”

小公子擡起頭,好似看到了一團烏雲,從中露出了白月牙般的笑意。

“我叫黑夫。”他自我介紹。

“是汝父扶蘇之友。”

小公孫瞪著迷惑的眼睛,瞧了黑夫一會,竟也笑了,旋即卻不理會他,而是繼續盯著地上,匆匆經過的黑螞蟻們出神,時不時伸出手,按死一只,甚至要往嘴裏放。

卻被老傅姆阻止,遂掙紮哭叫,卻說不出話。

老傅姆提醒道:“攝政,小公孫一直都是如此,吾等與他說話,也全然不理,禦醫也來看過了,說是年幼時受了驚嚇,得了癡疾。”

鹹陽驟生變亂,驚慌出奔,母親病死,父親離去,又被一眾如狼似虎的兵卒,像捉小雞仔一般抓回鹹陽,昔日人人尊寵的始皇帝長孫,一夜間變成孤兒,確實是大變故。

常頞也是如此與黑夫說的,在蜀中時也沒少請醫者診治。

因為有傳聞,說大鯢湯可治癡疾,還捕了不少燉藥給小公孫服用,這孩子最初抗拒,後來倒是挺愛吃的,但卻始終不見好轉,仍癡癡傻傻。

黑夫點了點頭,讓人將自己送這小公孫的禮物——一個能原地前後搖晃的木馬搬到院中,又親自動手,在兩棵樹中間系了一個秋千,黑夫甚至示範地玩了玩。

孩童皆好玩樂,小公孫雖癡傻,但還是被吸引了注意,從地上一咕嚕翻起來,跑到秋千處各種拉拽,但就是無法掌握正確的方法。

最後還是黑夫將他抱了上去,這過程中,小公孫鼻涕沾到了黑夫衣裳上,還各種掙紮,撕扯黑夫的胡須,在他臉頰上留下了道淡淡的抓痕。

黑夫卻不以為忤,甚至還主動為他推秋千,又讓所有人退下,院中只剩下二人,黑夫一邊推著,一邊絮絮叨叨說起了往事。

“汝父是個怎樣的人,你或許不記得了,我便與你說說他罷。”

“我最初並不認識扶蘇,但卻聽旁人說過許多。”

“儒生說他仁孝,墨家說他兼愛,重臣認為他難以相處,百姓認為他賢明,而在始皇帝,也便是汝大父眼中,扶蘇,卻是個沒長大的孺子,不識世事多辛,稼穡艱難,難以委托大任,一心想要打發他去歷練……”

他陷入了回憶,想起二人第一次相見時的情形。

“在北地初見後,我才明白始皇帝為何不喜歡扶蘇,他真是跟皇帝截然相反的性情,總一副悲天憫人的模樣,待人仁厚,政治上不喜法家,反而喜歡黃老、儒、墨的東西,更誇張的是,居然還會關心關東黔首。”

“但卻又太過不曉世事,竟因為民夫走不動,便答應他們停下休憩,不顧延誤軍情,結果,被我狠狠教訓了一通,他倒也低頭認錯,這點倒是挺好,不似始皇帝,絕不覺得自己有錯,錯也是對!”

因為陷入回憶,他推秋千的動作慢了,小公孫不滿地吼了起來,黑夫只能又稍重地一推,繼續道:

“經過在塞北的同食同住,算是明白了,他的一切並非作偽,扶蘇就是《左傳》裏形容的那種春秋君子,溫、良、恭、儉、讓,五德俱全,且忠義而仁厚。”

“聽上去是好人,是罷?”

“但越是無瑕的玉,越容易碎啊,在權力遊戲裏,最容易死的,就是好人!”

好人都長著張便當臉,黑夫一直覺得扶蘇也是這面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