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55章 天下烏鴉一般黑

宛城(南陽市宛城區)歷史悠久,殷周時,它被稱之為“申呂之地”,是兩個姜姓小諸侯,後為楚所滅。

楚國占據這片沃野美壤的盆地後,設申縣,後來又慢慢變成了宛邑。秦昭王三十五年,秦國奪取楚韓之地,設南陽郡,以宛為治所,宛遂為周楚之間一大都會,城廣數十裏,居民過十萬,房宅櫛次鱗比,直連城外青山。

陳恢便是南陽宛縣本地人,在這座城市生活三十余年,對它的一街一巷都十分熟悉。

這日清晨,陳恢穿上了妻子洗得幹凈的皂色深衣,仔細紮好發髻,戴上文士冠,拍了拍腰間四百石綬印,闔門而出。

此處是內城居巷,多為官宦所居,出門後但凡人見了陳恢,都得恭恭敬敬朝他作揖,親熱地喊一聲:

“陳長史!”

陳恢不止是南陽郡守門客,更是其長史。

但官吏士人的街角寒暄,卻總是會被層次不齊的腳步聲打斷——那是在城中巡視的秦軍士卒,現在的南陽不比過去,儼然成了個大軍營,數十萬石糧食積於此地,王賁軍三分之一的數量也匯聚於宛。

與陳恢攀談的本地小吏罵罵咧咧:“最近不知為何,三天兩頭城禁,城內之人不得出,連暮春之禊(xì),也錯過了。”

三月去水邊修禊,這是南陽貴庶的風俗,也是當地著名盛景,常由郡守組織,城內成百上千的車馬絡繹出城,在育水之陽舉行儀式,消災祈福。

往往是朱帷連網,曜野映雲,男男女女,穿著一新,雜坐遊戲,五色緱紛,順便還能相個親……

可眼下,城都出不去,還禊個鬼哦!

另一人則抱怨道:“不止是出不了城,外面的商賈也進不來,我為市吏,這幾日市中真是無比蕭條,市井繁榮,萬商雲集?打去歲秋後就沒見過了!吾等那點祿米,哪夠養活家眷仆役,眼看糧價一天一天往上漲,木柴也要貴於桂枝,真是愁死我了……”

旁人安慰他道:“去歲就有一股叛軍將繞著南陽打了一圈,燒了許多糧食,還兵臨城下,大掠四境,如今才開春,地裏的粟才種下,南陽本地根本無糧啊。興許前方又打起來了,吾等能在高墻之後保全性命,已是不錯,又豈能奢求其他呢?”

時局艱難,對小人物而言尤其如此。

南陽多柳,眼下四處都在飛柳絮,陳恢聽著同僚抱怨,只是淡淡笑著,眼睛卻穿過連綿柳絮,看向城東。

“孔氏工坊的煙,停了……”

南陽城東,是一個鐵官坊,十多年前秦滅魏,將梁地的冶鐵大族孔家連根遷了來,孔氏最初幾年還鬧騰,後來也消停了,做了鐵官,在內戰爆發後,日夜不休地冶煉鐵器,以供應軍需。

快一年了,從沒停過,直到近日。

盡管前線據說並無戰事,但鐵官坊是決不能停的,這不合常理。

而城南、城西的軍營,這幾天也取消了訓練,城墻為王賁手下的都尉控制,陳恢縱為長史,也不得隨意登城窺探,只在前日奉郡守命去勞軍時瞥了幾眼。

他發現,城西、南的連綿軍營雖仍在,但有幾座已然空了,天上的烏鴉甚至都敢往下落!

再結合近日幾次不同尋常的糧食調撥,陳恢心中有了底!

大軍,在慢慢撤離宛城,也許是一天一座營,但他們的確在離開這。

是調去前線了,還是……

如此想著,郡守府已至!

南陽守呂齮(yǐ),本是個懂得享受的人,他家裏養了許多舞妓,陳恢是見識過的,歌女放喉,舞女翩躚,彈箏吹笙,唱南音,跳鄭舞,舞似白鶴展翅飛翔,歌如蠶絲繚繞梁柱,好不享受。

但自從戰爭開始後,呂郡守的好日子就到頭了,享樂顧不上了,舞妓也冷落了。

終日不是被軍方的嚴苛要求為難得掉淚,就是被忽然打到宛城邊的叛軍韓信部嚇得夠嗆。

眼下,呂齮伏在案幾上,手撐著自己額頭,簡牘紙張雜亂地擺在一旁,從旁邊的燃盡的蠟燭看,似是一宿沒睡。

陳恢行禮:“郡君。”

“子復,可算來了。”

呂齮擡起頭,卻見其眼中有許多血絲,見陳恢來了,連忙讓他坐下。

“正有一樁大事,雖然被軍中將尉叮囑不可外傳,但我心亂如麻,還是想聽聽子復建言……”

但不等呂齮開口,陳恢便搶先一步道:

“敢問郡君。”

“莫非是通武侯已逝,大軍欲撤離南陽之事?”

……

“什麽都瞞不過子復。”

將事情經過講了一遍後,郡守呂齮很是頭疼:“王太尉已於前日逝世,但軍中秘不發喪。”

陳恢暗道自己沒猜錯:“果然如此,早聞通武侯身體不虞,竟喪於外,不過,三軍居然還沒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