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20章 黃石

項籍南下江東之際,在東海郡下邳縣,一間隱在山林中的小廬裏,項氏的當家人項纏,正百無聊賴地在院中踱步。

作為項燕幼子,項纏從小就不必承擔責任,家中有父親、伯兄擔著,他只需要跟著仲兄項梁任俠好義,但不同於項梁的有勇有謀,項纏沒什麽本事,只是個頂著家族名頭的膏腴子弟。

楚國滅亡後,項氏的天也塌了,父親、伯兄戰死,仲兄也不得已,被秦人遷去關中,碩大項氏,就轟的一聲,砸到了項纏肩膀上。

七八年來,項纏在家族叔伯的幫襯下,勉強維持了項氏不散,甚至因為項燕名聲在外,引得不少人來投靠……

項纏沒多想,來者不拒,結果還真出了事,被仇家告發說項氏“收容逃亡,圖謀不軌”,惹得官府來查。

項纏別的優點沒有,唯獨重義氣,不打算交人,爭執之下,他那在家裏躲了許多年的侄兒項籍動怒,當場格殺秦吏兵卒數人,項籍倒是痛快了,這下可給項氏惹來了滔天大禍!

項纏不得已,只能讓宗族子弟四散而逃,項氏門生故吏遍布楚地,分別去投奔的話,至少能給項家留點種子。

可他的侄兒項籍卻認為,既然已被秦官府緝拿,不如就撕破臉,帶著項氏族眾子弟,糾集對秦不滿的輕俠,帶著苦於南征苦役的征夫,遁入山林,落草為寇,舉起楚地反秦的旗幟!

但考慮到齊地諸田造反,三個月就被平定了,項纏最後還是沒聽侄兒的,安排他去南邊的會稽郡,投靠項燕部將,項纏自己則往北逃竄,打算去朐縣容身。

可才到半路,他們就被巡邏的郡兵發現,一番追逃過後,項纏的手下死的死傷的傷,最後只剩下他只身逃走,虧得在下邳還有一位豪俠,暗中接應了項伯,還將他安置在這棟山中小廬裏……

眼下,下相事件已過去整整三個月,外面緝捕的風聲已經平息了,項纏性命無憂後,開始擔心兩件事,其一是遠在關中的仲兄項梁會被如何處置?其二便是,容易沖動的項籍,他平安抵達江東了麽?

與焦躁的他相反,一位樵夫打扮的中年人,卻將砍柴刀扔在一邊,自己臥在太陽底下,捧著手中的書卷,讀得津津有味。

下邳豪俠接納的,可不止項纏一個逃犯……

“子房,你倒是沉得住氣,還有心思讀書!”

項纏看到同住的人這般作態就來氣,他與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張良是舊相識了,韓亡後,張良遠走陳郡、淮南,與任俠的項纏有一面之緣。之後楚也亡了,張良主要活動於齊地與滄海君之間,再見面時,此子已經搞出了一件大事:刺殺秦始皇帝!

更奇異的是,做下這等大事後,張良居然還能全身而退,輾轉跑到下邳來避難。

張良卻笑道:“項兄,孔子說過,君子不可以不學。人若要保持頭腦清晰銳利,就得多讀書,就好像你們楚人的鐵劍,需要在磨刀石上磨礪一樣一般……”

項纏要反駁,卻張口結舌,論言談,他沒法和張良比。

張良卻不饒他:“你我皆是孑然一身的逃犯,想再多,也無濟於事,更無法改變時局,何不像我一樣,尋本書看?”

“讀書能將秦始皇讀死?”

項纏嘟囔著看向張良手裏的書:“你一天到晚都盯著它,還不時發笑,讀的卻是何書如此有趣?”

說著便走過去,拿起來一看究竟。

張良卻將書一合,放回袖中:“我答應過此書主人,只能一人觀看,背得之後,還要將書燒了,哪怕是子孫,也不能傳閱!”

“還有這等講究!”

項纏的好奇心被勾起來了,追問之下,張良才說出了一個後世之人耳熟能詳的故事。

“那是一年前,我初來下邳,閑步於沂水圯[yí]橋頭的似乎,遇見一個穿著粗布短袍的老翁,我經過他身邊時,居然故意將草履登到橋下,還對我大喊‘孺子,下取履!’”

……

“你不僅為那褐衣老翁撿了破履,還膝跪於前,服侍他穿上?”

片刻後,項纏被逗得哈哈大笑。

他所認識的張良,素來傲氣,仗劍而行,為國復仇的大丈夫,卻在一個老朽勒令下,忍氣吞聲做這種事,這還是張良麽?

張良卻只是淡淡一笑:“大丈夫者,其志向可挾太山以超北海,亦能伸手為長者折枝。”

他繼續說起接下來發生的事,這下項纏笑不出來了,表情越來越驚奇,當聽到那老翁接連幾次,與張良約著後五日雞鳴相見,卻屢屢早到時,出言道:

“非常人有非常之行,這老翁,恐怕是位隱士啊!”

“沒錯,的確是位大隱!”

張良笑意盎然,繼續道:“接連遲到兩次,我也惱了,第三次,便半夜就到橋上等候,有頃,老翁便至,見我已等候,笑著說‘當如是’,於是,便送了我一卷書,說,讀此則可為王者師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