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06章 儒法之爭

“昭隔內外,靡不清凈,施於後嗣。化及無窮,遵奉遺詔,永承重戒……”

是夜,預定明日要在泰山上演奏的樂章漸漸接近尾聲,諸臣隨奉常派來的禮官演練完封禪儀式後,各自回了行宮外的館舍休息,為明日正戲做準備。

黑夫卻親自送廷尉葉騰至其舍,並攙著他下車。

他遠在膠東,雖然與鹹陽時常有書信往來,但一個來回至少兩月,很多消息都是滯後的,所以有不少事情,黑夫得當面向老丈人討教。

葉騰也是得了秦始皇的差使,讓他去祭祀東泰山,故來遲。一載未見,葉騰似又老了不少,十年前那個在南郡殺伐果斷的郡守,已經變成了老態龍鐘的廷尉。

唯獨眼中目光依舊犀利,而嘴裏的話語,更如同刀劍般鋒利,常一陣見血。

“你以為,這只是群儒之間的派系之爭?”

在屋舍內對坐後,葉騰嘿然:“旁人只看得見儒生相互指摘,惹陛下不快,卻未曾看到,右丞相通古君,卻在暗地裏推波助瀾。取消儒生議封禪之權,采用秦祭祀天地舊制,逮捕私鬥的老儒,不帶任何一個儒者登泰山,這都是李丞相讓人向陛下提議的!”

“而那張蒼口口聲聲說不想卷入事非,恐怕也是明白,他的師兄,絕不會坐視群儒得志吧!”

“婦翁的意思是,丞相也參與了此事……”

黑夫回想起李斯這些天的表現:老家夥多半是靜默的,很少對封禪發表看法。但事後一分析,李斯身邊的人每次說話,都正中儒生要害,也讓皇帝對群儒厭惡更甚,簡直是往死裏整,最終導致了這場儒生的大敗局。

葉騰很喜歡考校女婿:“黑夫,你說說,李斯身為高高在上的丞相,為何要與一群空談議論的儒生計較?”

黑夫也一點就通,立刻想到了三個可能:“荀孟之爭、右左之爭、儒法之爭?”

他知道,李斯、韓非、張蒼等人出自荀子門下,雖然荀子通常意義上被認為是儒家,尊崇孔子,但卻是儒家的異端。

百家爭鳴,有五大著名的議題:天人之辯、人性之辯、義利之辯、王霸之辯、名實之辯。

儒墨道法名,各家都在這五大議題裏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各有側重,有時候甚至完全相左,這基本體現了他們的“人生觀、價值觀、世界觀”。

而荀子除了名實之辯外,其余四個都與齊魯儒家、思孟學派大相徑庭。

他說,與其戰戰兢兢地祭祀天,不如積極改造利用它;他認為人性本惡,而非善……

三觀不同,怎可能談得攏,荀派遂被群儒抨擊為異端,荀子也不待見他們,諷之為腐儒、賤儒、俗儒。

這場學術鬥爭雖是幾十年前的,但李斯如今掌控大權,給這些師門昔日的敵人下點眼藥,也實屬正常。

至於“右左之爭”,這就涉及到右丞相李斯和左丞相王綰的恩怨了……

葉騰微微放低聲音:“雖然陛下不喜黨爭,可你在北地、膠東這幾年,朝堂中的李黨和王黨,已變得涇渭分明。”

雖然李斯越級成為右丞相,壓了王綰一頭,但王綰也沒有倒台。

“學室出身的秦吏,基本圍繞在李斯周邊,而從東方六國故地來的賢良文學之士,則以王綰為首。”

“說來有趣。”

黑夫笑道:“婦翁,我沒記得,李丞相當年也是從東方來的士人,因為寫得一手好字、好文章才入了呂不韋府中做食客。後來陛下大逐客,他差點被牽連驅逐,靠著一篇《諫逐客書》名噪一時,當是時,關東之人都知是李斯讓陛下改變了主意,都很樂意拜見他……”

“此一時彼一時。”

葉騰示意黑夫再為他添點酒:“李斯此人,最擅長的事,便是舍棄。”

“他從老鼠身上悟出了出人頭地的道理,果斷舍棄小吏身份,去蘭陵拜荀子為師。”

“學會了帝王術後,他又果斷舍棄了母國楚國,轉投於秦。”

“秦國朝堂即將出現變動時,他又舍棄了對他有知遇之恩的呂不韋,轉投陛下,成功從那艘要沉掉的船上跳下,登堂入室,飛黃騰達。”

“現如今,他又擇陛下之所好,視鹹陽為故裏,秦人為鄉黨,早就忘了自己是來自東方的士人。再說了,天下一統後,地域籍貫已不重要,信法還是信儒最重要。”

葉騰對李斯的分析很透徹,黑夫道:“所以歸根結底,這件事的本質,還是儒法之爭?”

秦朝剛統一時,隨著秦始皇征辟關東儒生七十余人入鹹陽,為博士,以備咨詢。從那時候起,朝堂裏的儒法之爭就開始了。

從上尊號的相互試探,到封建、郡縣說的分歧。最終以李斯提出的盡廢封建,不封尺寸之土被采納而告終,他的右丞相之位,很大程度上,也是這場鬥爭勝利的戰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