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80章 秦頌

“先生可不是第一個來此燕人。”

在前引路的中郎騎令王離聲音年輕而隨意,在高漸離聽來,大概是一個沒經歷過真正廝殺的將門子弟罷,他的祖父王翦攻陷了薊城,他的父親王賁滅亡了燕國,可這個將門子弟,猶如春天的嫩草,不知寒霜之凍。

的確,他或許有些廝殺本領,但就像當年的秦舞陽,十三歲在燕市殺人,路人不敢忤視,但那又如何?

高漸離被熏瞎眼睛前,只在鹹陽宮外圍呆過,所以他是沒機會看到,鹹陽宮正殿是如何巍峨高大,竟能讓燕人皆稱勇者的秦舞陽色變振恐……

他只知道,從下到上,還真得花費不少氣力。

王離和隨行的謁者沒有攙扶他,像看笑話般,望著盲眼樂師身負琴築,手腳並用,摸索著在階梯上爬,秦宮郎衛們也爆發了一陣竊笑。

高漸離沒有理會,他現在知道,年荊軻是如何一步步走上這的。

燕人尚白,秦人尚黑,高漸離能夠想象,荊軻定是和易水邊一樣,穿了一身徹頭徹尾的白,從頭巾到鞋,都是白的,白的發光發亮。他像高漸離一樣,在宮殿門口接受陛楯郎檢查,又穿過一群黑衣的秦國大臣,如明珠滑進黑泥,高高捧著樊於期的頭顱和督亢地圖,登堂入室,一直來到陛前……

只可惜,高漸離今日來的,並不是荊軻刺秦王的正殿,而是一處偏殿,此乃秦始皇退朝而處的地方,想來他是在結束大朝會後,趕在吃飯前想起了高漸離,才召他來的。

“陛下,高漸離帶到!”

王離在前下拜,身後兩名郎衛也踹著高漸離的腳,讓他伏倒在地。

雖看不見,但高漸離聽到有咀嚼食物的聲響傳來,秦始皇正在用饗,他甚至能嗅出其中一道菜肴:肝骨,用狗腸網油包狗肝,塗適當作料放在火上燒烤焦黃,嗞嗞作響,香味四溢。這道菜,在燕國時,好友狗屠常做給他們吃。

過了半晌,秦始皇仿佛才想起旁邊跪了一個高漸離,十分隨意地說道:“起來罷,給樂師賜座。”

高漸離無法目睹秦始皇真容,按照先前的傳言,說這位君主長著蜂準,一對長目,身形為鶩鳥膺,聲音如豺狼,豺聲,這種人缺乏恩惠,心如虎狼,儉約可卑謙,得志亂殺人。

不過秦始皇的音色聽在高漸離耳中,顯得威勢十足,說話抑揚頓挫,聽不出豺狼之音,不過,從其所作所為看,那得志之後,虜使天下百姓的虎狼之心,應是不會差的。

高漸離摸索著,跪坐到了離秦始皇十步之外的地方,他還故意坐錯位置,方向也不對,遭到了殿上禮官的糾正,身為臣子,必須面向陛下。

這卻幫了他大忙。

高漸離對禮官道謝,擡起頭時,他知道,十步之外,便是秦始皇。

秦始皇也不急著聽樂,而是見他大熱天爬出一身汗,賜了高漸離一盞酒,還問了他一個問題。

“高漸離,宮中美酒,比燕市之酒如何?”

高漸離垂首:“燕酒不如也。”

可美酒入喉,他最懷念的,卻還是燕國劣酒的味道。

他與荊軻相識在十多年前,燕市酒肆之中,荊軻、狗屠、高漸離,一個遊俠,一個屠夫,一個樂師,三個看似不可能有交集的人,卻終日廝混在一起,因為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愛好:酒。

在燕國,酒不是奢侈品,而是必需品,寒冬一到,每天不喝幾口溫過的苦酒,就別想出門。

他們三人,酒酣之時,高漸離擊築,荊軻和而歌之,狗屠則晃著身子,拔劍跳起舞來,無憂無慮,極其快樂,但歡快過後,卻又放聲哭泣,旁若無人。

荊軻哭自己空有一身本事,多年遊歷,雖在江湖小有名氣,卻行囊已空,一事無成。

高漸離則哭美人遲暮、壯士衰鬢,哭禮樂崩壞後,也隨之被人們拋棄的樂律,韶樂已絕,騷賦不再。

至於狗屠?他們也不知道他為何而哭。

但如今,昔日的三個好友,荊軻赴秦而死,身被數創,死後還遭到車裂。狗屠也在王翦攻薊時,做了一個英勇的匹夫,被亂箭射成篩子。

如今,只剩下高漸離了。

他像極了一只瞎眼的孤雁,不想飲水,不肯進食,只是低飛哀叫,思念追尋他的同伴。

但他沒有茫然亂飛,因為他知道,射殺雁群的獵人,就在十步之外……

恍惚間,秦始皇已用饗完畢,在下午開始辦公之前,他想要先聽會樂曲。

“陛下欲聽何樂?”

高漸離是個奏曲的好手,不論是十五國風,還是楚地的《陽春》《白雪》《下裏》《巴人》,都能彈奏出來,且有一種普通樂師沒有的郁郁之氣,這亦是皇帝舍不得殺他的原因。

“心中有志,彈出的曲子才能有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