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71章 慷慨悲歌

二十七年五月,秦始皇西巡隴西,親至長城。而位於巨鹿郡的宋子縣,正因為一件事,鬧得滿城轟動……

“店家,且再與我說說那樂師之事。”

宋子城中,商賈打扮的布衣男子將三枚半兩錢放在案上,兩指壓住,輕輕劃到客舍仆役面前。

仆役接過塞進袖中,露出了笑:“客欲知之,那小人便知無不言!”

正午時分也沒什麽客人,仆役便坐到風塵仆仆的男子面前,說起了這件舉縣均知的奇事。

“那位樂師,本是本縣富戶趙氏的庸保,去歲才來到宋子城,像我一樣,受雇充任雜役,做些低賤勞累的活,每月掙點飯食而已。偶爾來一次客舍酒肆,也只要最劣的酒,喝下去後卻高呼痛快!”

“他在趙氏院中幹活,那一日,正好趙氏丈人宴請賓客,令樂者在堂上擊築助興。這庸保便在院中仿徨,幹完活也遲遲不走,聽著樂曲,還出言評論,說築的聲調有擊得好的地方,也有沒擊好的地方。”

築,是燕趙之地很流行的樂器,狀似琴而大,頭安弦,以竹擊之,不同於鄭衛靡靡之音,有蒼涼肅殺之美,素為丈夫所愛。

布衣男子頷首:“那庸保,果然是一位懂樂曲的罷。”

“然。”

仆役道:“一起幹活的庸保嫌他話多,便向主人告狀,說此人做著賤活,卻在私下點評樂曲。”

“主人有心戲弄,便讓他登堂擊築。所有人都以為此人會鬧笑話,誰料他卻嫻熟拿起竹板,輕擊築弦。初聽似乎雜亂,可聽著聽著,卻發現竟是一首完整樂章,比堂上樂師們擊的都要好。”

“於是主人稱善,賜他酒食,並讓他勿要再做庸保,改當樂師算了……”

說到這,仆役有些口渴,布衣男子也大方地叫了一盞酒——關中、南郡的禁酒令沒有在山東諸郡推行,各地的酒價未被刻意擡到極高的價格。

不過,打酒的量器,用的已是關中發到各郡縣的標準方升了。

仆役謝過那布衣男子,繼續道:“於是,庸保就成了樂師,趙氏丈人大宴賓客,讓他登堂擊築。那庸保在沐浴更衣後,換上了一身上好的衣裳,還懷抱他自己藏了許久的築。我聽去做客的人說,那築由上好桐木制成,琴弦為代北駿馬最長的尾毛,栗殼色底間朱紅漆,一看就價值不菲!”

“而他的容貌,在洗去汙跡,梳好頭發後也大不相同,隱隱間,竟有種名士的風雅,舉座主客見之皆驚,下席與抗禮,將他奉為上賓。”

“當他擊築而歌時,聲音悲亢而激越,我當時去送酒菜,在院中也聽到了幾聲,小人雖不懂樂,卻總覺得築聲入耳,莫名的悲從心來,等回過神,竟已感動得淚流滿面,而當日的坐上賓客們,也無不流涕而去……”

“自那以後,樂師就成了全縣皆知的人物,各家富戶輪番邀請他的去做客。”

布衣男子沉吟起來,若是在關西,在三川、潁川,遇上這種一看就是隱匿真實身份的人物,各家富戶恐怕會第一時間報官,查他的身份驗傳吧?

但這裏是燕趙之地,丈夫相聚遊戲,慷慨悲歌,遇上對胃口的人,哪還管那麽多?

可秦吏遲早會注意到的。

於是他擡頭問仆役道:“今日那樂師又會去誰家擊築?我想去聽聽!”

當半個時辰後,布衣男子站在那人家院墻外,聽到若隱若現的熟悉築聲時,他已確定了神秘樂師的身份。

“高漸離……”

男子嗟嘆:“你不好好隱姓埋名,如此大張旗鼓,想做什麽?”

……

夜色朦朧,月光如水,樂師回到居所時,合上了門,還未放下手中的築,聽力極其敏感的他,便察覺到,屋內還有一人……

“誰!?”

他猛地轉回頭,抽出了一直藏在懷中的匕首,對準了黑乎乎的案幾處,隨時可以擲出去。

“舊友來訪,高兄便以利刃相迎麽?”

淡淡的聲音響起,隨即燧石火星閃過,一位三十上下,容貌英俊的男子出現在微弱的燭光中,笑吟吟地看著高漸離。

往前走了數步,高漸離才看清了他的容貌,不由又驚又喜。

“張子房,竟是你!”

……

對坐於案前,多年未見的舊識,卻只能用微弱的聲音對話。

高漸離和張良相識,是在前年,不願降秦的燕國、三晉之士,集結於齊國阿、鄄之間的時候。

本來眾人皆欲協助齊國,與秦決死,但張良卻當堂大笑,預言齊王肯定會不戰而降。

“二三子還是各自尋找出路去吧!”

他指著艷陽高照的天空,悲哀地說道:“天,就要黑了,長夜漫漫,不知何時才能復明!”

眾人都痛罵他長秦軍士氣,滅自己威風,但高漸離卻注意到了張良,與之結交,發覺此人聰明絕頂,相談恨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