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57章 黍離

在魏王投降秦軍的儀式上,魏王假是悲哀的失敗者,他效仿古時微子啟投降周武王的禮儀,肉坦自縛,牽羊把茅,膝行至王賁馬車前三稽首,極其卑微,以秦之臣妾自居。

“魏之於秦,譬如一關內侯也,一向予索予求……臣雖不德,使秦王懷怒以及敝邑,臣之罪也……”

“但若秦王能惠顧前好,不泯魏之社稷,效仿衛國舊事,使臣得一縣之地以奉祖宗血食,秦王之惠也,臣之願之,非所敢望,敢布腹心,還望將軍能告於秦王……”

在魏王假心裏,或許是希望這種不抵抗的屈服態度,能夠換取秦王的寬恕,像周武王釋微子啟、楚莊王釋鄭襄公一樣,保留魏國的血食社稷。

畢竟他與派人刺殺秦王的燕王喜,任用李牧屢敗秦師的趙王遷,還有讓鄭國入秦為間諜試圖行疲秦之計的韓王安都不一樣。魏王假繼位三年來,一直唯秦命是從,去年潁川郡新鄭叛亂,有韓國公子橫陽君請求魏國援助,魏王便忙不叠地把他們賣了,竟向秦國稟報此事。

而在王賁進攻楚國陳郢時,魏國坐擁數萬軍隊,位於秦軍後方,卻一動都不敢動,甚至還允許秦軍過境,誰料,王賁掉轉頭就是一刀,狠狠紮進了魏國的心窩。

所以魏王假心裏是有幾分委屈的,如今希望秦國保留他的王位已不敢想,只願像自己昔日的附庸衛國一樣,被遷到某縣做個封君,也好過韓王安被囚禁殺害,以及趙王遷被流放到邊遠的漢中深山裏不知所終……

然而,作為勝利者,王賁卻是面無表情,等魏王假說完心願後,才下車扶起了他,笑道:“君之願,可在抵達鹹陽後,當面向大王陳述!”

魏王假的臉色,瞬間就慘白了,再卑微的姿態,也改變不了他變為秦虜的命運。

秦王可不是周武王,更不是楚莊王,滅國而存其社稷血食那種溫情脈脈的舉動,已經是殷周春秋的老故事了。在新的時代,秦的策略很堅定:“得國無赦!”

不僅魏王假要被押往鹹陽,甚至連魏國諸宮室裏的嬪妃佳麗,也被要求今天之內走出城池。

她們在圍城中日子並不好過,可現如今要離開熟悉的宮室,依然百般不願。但魏王假都像是霜打的茄子般認命了,她們又能如何呢?在兵刃威脅下,這些錦衣玉食的柔弱嬌軀只能哭哭啼啼地,坐上王賁早已準備好的輦車,跟著魏王一起西行。

站在秦軍裏觀望這一幕的黑夫,只想起了課本上的一句話。

“妃嬪媵嬙,王子皇孫,辭樓下殿,輦來於秦,朝歌夜弦,為秦宮人。”

歷代魏國貪婪收斂的珍怪、寶器、美女,到頭來不過是為秦做嫁衣。

再之後,就是那些手持魏國祭器來獻的公卿大臣、公子王孫,他們得知自己立刻就要被押赴入關,引起了一陣騷動和抗議。但在秦軍的戈矛威脅下,亦很快就屈服了,只是一腳深一腳淺地向西走去時,不時有人回頭看著大梁城,一步一聲嘆,回憶過往,不由悲從中來,涕淚滿衫。

也不知是誰起的頭,這些昔日高雅得意的卿大夫,如今狼狽不堪的階下囚,齊聲唱起了一首歌謠。

“彼黍離離,彼稷之實。行邁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

“那些魏國的公卿王孫,他們西行時,唱的是什麽?”

五月初一,也就是魏王假向秦軍投降的第二天,黑夫和陳平等人也離開了成為一片澤國的大梁城,開始返回戶牖鄉。

在路上歇息時,黑夫回想起昨日情形,如此問陳平,他只知道“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至於整首詩是何含義,卻不太明了。

“是《黍離》,王風中的一篇。”陳平已經從目睹大梁城崩,魏國社稷淪亡,王室西遷的震驚裏恢復過來了。

說來也怪,陳平雖然一直自稱學的是黃老,可黑夫覺得,他根本不像清凈無為的黃老門徒,反而是個實用主義者,不管是儒家的詩書、禮儀,還是縱橫家的詭辯陰謀,都多多少少學了點。

陳平對黑夫說,這《黍離》,是宗周被犬戎毀滅後,一些周室的卿大夫被虜北行,看著昔日的宗廟宮室,盡為禾黍,於是傷感周室之顛覆,仿徨不忍去,而作此詩。

“倒是和魏國公卿的心境極其符合。”黑夫想道。

他們並不是圍城軍隊的一員,所以只看了這場投降儀式的開頭,沒法旁觀全程。甚至連城池都沒有資格進,所以也看不到秦軍入魏宮搜索藏於各處的貴族,搬運大車大車的禮器財寶出來。

黑夫只是聽進去的人出來後捂著鼻子說,除了王室公卿避於宮殿高台,基本都活下來外,城內人口死傷極多,大部分是疫病死的,少部分是被墻垣塌陷時,沖入城池的大水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