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08章 張子房

“秦王政二十一年,九月,秦王使王翦子王賁為將,率師十萬攻楚。”

當這個消息傳入南郡安陸縣,被小亭長黑夫知曉同時,也傳入了千裏之外的潁川郡新鄭縣,擺在了某位未來大人物的案頭。

潁川郡,乃是韓國故地。而新鄭,更是座歷史悠久的古都,從祝融氏之墟到鄭韓都城,一直是中原地區最富裕的城市,與洛陽、大梁並列,人口超過了十萬。

四年前,新鄭在秦國南陽郡守騰逼迫下不戰而降,除韓王安被擄走囚禁外,滿城的公卿貴戚,卻並未受到太大刁難。

畢竟秦國在中原的統治未穩,秦吏短時間內無法在韓地建立像關中、南郡那樣嚴密的制度。暫時只能借舊韓貴族之手,在新鄭收取巨額的市稅,想方設法將韓國豐富的人力資源、百工商賈為己所用。

位於新鄭城東的張氏,便是在這微妙局勢中,僥幸保留了富貴的人家之一。

張氏曾經出了兩位韓相,財大氣粗,望山式的院門修得極高,一看就有宰相門楣的氣派。粉墻朱瓦內,隱隱可見亭園樓閣錯落有致。花園小徑上,頭發花白的老仆恭恭敬敬,帶著一個客人,快步朝水邊小亭走去。

客人十八九歲年紀,穿劍士服、高八尺五寸,不管到哪都鶴立雞群。

他放目望去,但見張宅內的三百多名僮仆都是男子,他們各司其職,不用人吩咐,所有人都安靜地做著各自的事情。或修剪花木,或清掃落葉,沒有竊竊私語,也沒有嬉笑打鬧。

客人不由暗暗點頭。

“傳聞果然不虛,張氏這三百名僮仆,都是用兵法訓練約束過的,這些人若能為橫陽君所用,何愁大事不成?”

正因如此,碩大一個家宅,幾百號人生活在裏面,卻極其安靜,唯獨他們越走越近的小亭處,傳來一曲響亮的琴音……

亭子是四角攢頂,四周有花卉修竹圍繞。如今是深秋,花朵凋零,竹子也稀稀疏疏的,大多已經泛黃,在琴聲中微微發顫……

彈琴的是位寬衣博袖的白衣青年,他坐在竹席上,一頭烏發披散在肩上,顯得不拘小節,此人十指修長纖細,相貌秀美,雙目微閉,表情很專注。

曲調最初平平淡淡,仿佛在娓娓敘談這個國家悠久的歷史,又似是潺潺流逝的小溪,在歷數這個家族昔日的輝煌。

可慢慢地,這一切卻化作一聲嘆息,曲調夾雜了彈奏者的情緒,開始迸裂,琴音尖銳,夾雜著憤怒,變成了劇烈的質問:

“隰有萇楚,猗儺其枝。夭之沃沃,樂子之無知!”

若是懂《詩》的人在此,便能聽出,白衣君子彈奏的,是新鄭本地的《檜風·隰有萇楚》,暗喻國家垂亡,而君主不悟,亡國不知自謀……

客人雖樣貌雄壯勇武,舉止間還有點貴族氣派,卻是個不懂詩、書的莽夫。他被老仆攔著不讓進亭,早就不耐煩了,哪還顧得上聽這琴音裏的內涵,眼看一曲彈完,便大聲喊道:

“子房,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清朗的琴音,登時就停了,青年按住琴弦,看向不速之客,面色平靜,那雙眼睛,更如同古井中的水,黝黑深沉。

“君子。”老仆伏地拜道:“公孫信來訪。”

白衣君子起身,淡淡地說道:“原來是子誠來了,快請坐,備熱湯。”

“不必了!”

公孫信大步走入亭中,無禮地撥弄琴弦,數落道:“子房啊子房,全城的公卿子弟都聚在一起商議大事,就你在家裏坐得住,還彈起琴來了!你知不知道,秦國派王賁發兵擊楚,如今已破上蔡,進圍陳郢了!”

白衣君子朝他作了一揖,輕聲道:“這一切,不都如我所料麽?在攻破趙燕之後,秦王下一步就是滅魏。但在滅魏之前,得先敲打敲打楚國,以掃除圍攻大梁時的後顧之憂。這些事,我都與橫陽君說過,不必再重復一遍。”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值此非常時刻,吾等韓人,又能做些什麽!”

公孫信目光炯炯:“子房,秦國可能會同時與魏楚開戰,此戰定是長年累月,你我復國報仇的時機,到了!”

白衣君子卻搖了搖頭:“公孫,你的來意我明白,但還請回復橫陽君,此戰不會持續太久,時機未到,這次舉事,張氏不會參加。”

“張良!”

公孫信憤怒地直呼其名:“這暴秦的統治,你還沒受夠麽?山東六國,韓國先亡,大王被擄囚禁,宮室王孫盡數遷到鹹陽,做了秦王的奴婢,簡直是奇恥大辱!”

“而僥幸留下來的人,要麽為秦人的鷹犬,助其荼毒韓地。要麽被日漸侵吞家產,我看,你張氏的日子也好不到哪去!”

他指著外面的那些僮仆道:“我記得小時候來張宅時,還是滿園的麗美奢華之婢、衣紈履絲之奴,可如今呢?破落成什麽樣子了!我就不信,這種日子,你還能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