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04章 謊言

次日清晨,從縣城聞訊趕來的令吏怒,站在案發地點處,皺眉不語。

這株榕樹生在一座小丘頂上,丘下是陡峭的斷崖,高十余丈,下面是湍急的溪流,溪水邊滿是長滿青苔的石頭,遊徼叔武的屍體正趴在上面,半邊腦袋摔得血肉模糊……

黑夫亭長說,他中了賊人奸計,踩了陷阱,被倒吊在榕樹上面不得脫身,而叔武趕來後,也被賊人撿起一枚弩矢,開弓射中了眼窩,叔武吃痛,亂走之下,不慎落下山崖。

“都摔成這樣了,如何記錄原本的傷口情形?”

怒搖著頭,讓人幫忙,好不容易才從叔武摔爛的腦袋裏,找出了那枚致死的弩矢,的確深深嵌入眼窩中,但最初的模樣,早就無法還原了。

這時候,一名小吏也匆匆走過來稟報道:“令史,那支射傷黑夫亭長的箭,在水潭邊找到了。”

同樣的弩箭,尾部被折斷,因為是從傷口裏拔出,上面的菱形狀矢頭還沾著肉屑和血跡,黑夫說他在水潭邊處理好傷口後,就扔在一邊,果然找到了。

怒仔細檢查無誤後,點了點頭,讓眾人將這些物證都收好,準備將叔武的屍體擡回縣城再檢驗一遍,雖然還有些小的疑點,但總體情況,跟黑夫所述基本一致。

只是怒依然感覺有一絲不妥。

“這賊人能在遊徼、亭長追捕下逃走,還反擊讓他們一死一傷,未免太厲害了罷?”

他只管破案,卻未曾想到,抓捕賊人時,出了這麽多岔子,這下,安陸縣的官吏們,可有好果子吃了……

但直到離開前,他們都未發覺真相,這現場,已是對秦國令史工作十分了解的黑夫,精細布置過的!

……

“事情就是這樣。”

數日後,黑夫再度被傳喚,當著獄掾、令史等諸多同僚的面,平靜地將事情經過又講述了一遍。

“亭長可以走了。”

喜點了點頭,黑夫將事件經過說的很細節,與現場勘查的結果完全一致,在怒表示屍體頭部摔得太爛,他也無能為力的情況下,官府沒發覺更多的疑點。

“唯,罪吏告辭。”

黑夫一瘸一拐地拱手,走出縣獄,他的手下東門豹、季嬰等人早已等候在此,見狀連忙過來攙扶。

雖然失手一次,但黑夫在眾人心目中的地位,仍然沒變。

外面陽光耀眼,也很溫暖,恍惚間,黑夫又感覺到了近一年前,初次走出這裏時的那種解脫感,此時此刻,他的手裏,已經滿身粘稠的汗……

他說謊,掩蓋自己殺人的真相,實在是逼不得已。

黑夫聽說過這樣一件事,在隔壁的竟陵縣,也有一位亭長,在追擊賊人的過程中,卻失手射死了前面的求盜,事後他如實招供。但因為當時除了早就跑掉的賊人外,無人為亭長作證,最後那亭長依然被判了個殺人罪,為求盜抵命……

其實還有一件事,發生在不久後的未來,夏侯嬰是沛人,在縣裏做掌管車馬的小吏,與亭長劉邦是莫逆之交。每當他駕車送完使者或客人返回的時候,經過劉邦任職的亭舍,都要停下車,去找劉邦談天說地,而且一聊就是大半天。

二人還時常比試武藝,然而有一次,在沒有人見證的情況下,二人比武時,劉邦失手擊傷了夏侯嬰。

這件兩個好朋友一笑而過的小事,卻被有心人告發到官府,說劉邦與夏侯嬰私鬥,賊傷人!

身為亭長,知法犯法,傷了人要從嚴判刑,劉邦雖向縣裏申訴說,自己沒有故意傷人,夏侯嬰也提供了同樣的證詞。但因為告發者一口咬定,讓縣裏懷疑二人串供,有所隱瞞,結果夏侯嬰被拷掠了許久,受笞刑數百……

最終,這件案子因為夏侯嬰死咬牙關,絕不翻供,證明了劉邦的清白,那告發者落了個誣告反坐,但若夏侯嬰撐不住刑罰,提供了不利於劉邦的證詞呢?

那恐怕就不會有漢高祖斬白蛇起義了,劉邦自己就會作為刑徒,在驪山渡過余生。

這兩件事,和黑夫的處境有相似之處,那就是沒有第三者在場,所以,他除了將鍋推給跑掉的鐘離昧外,還能怎麽說?伸出雙手,對所有人坦然地說:“是我殺了遊徼,因為他要殺我?”

誰目睹了這一切?誰能為他作證?

只靠黑夫一個人自說自話,誰相信?

一向看重證據的秦吏,會輕信他?

難道要指著老天為證?

黑夫沒有這種信心,也不想再將自己的性命再寄托在他人手裏。

“除了說謊自救,我別無他法。”

這便是黑夫不惜精心布置現場,也得將自己撇幹凈的原因。

因為實話實說,只會讓事情變得更糟,遊徼的家族在鄉裏算不上頂尖,卻也有不少兄弟在做小吏,到時候等待他是,可能就是無窮無盡的追告,和嚴刑拷掠了,黑夫可不想最後落得一個“賊殺人”,那他的秦吏生涯,可算徹底完了,除了亡命造反,別無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