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章 殺身成仁(下)

城頭的混戰廝殺持續了一個多時辰,大唐守軍已越來越少,被淹沒在敵軍的黑色潮水裏,連浪花都沒能濺起一朵。

無所謂統領與指揮,一切已是徒勞,四處升騰的濃煙似乎在昭示著無可奈何的四個字,“大勢已去”。

李素,王樁和鄭小樓已被逼到城頭拐角的絕境,除了縱身一躍,別無他法。

耳邊充斥著袍澤弟兄們臨死的慘叫聲,三人互相背靠著背,眼中一片通紅,只見火光與血光之間,敵軍一道道模糊的人影在眼前錯步,逼近,幽冷的刃光倒映在眼中卻如此的清晰。

李素渾身直顫,意識已模糊不清,鮮血從傷口處緩緩流出,身體骨子裏透出一陣陣的寒冷,不知道留在自己身體裏的血還剩下多少,他只知道自己離死亡已越來越近,近得仿佛已一腳踏進了鬼門關,只等著另一只腳踏進來,從此陽世的一切再與他無關。

人之將死的時候,腦子裏都在想什麽?

李素不知道別人的想法,他只知道此刻自己心中充滿了悔意。

很後悔啊,當初在太平村過著太平安逸的日子時,應該多陪陪老爹,給他多做一頓飯,多洗一件衣裳,多說幾句話,後悔沒有好好與東陽說幾句女人愛聽的甜言蜜語,多說些笑話逗她開心,多看看她那張似喜還嗔的俏臉,留存於腦海中直至來生,還有許明珠,這個低眉順目,以他為天的柔弱小女人,嫁給他以後似乎沒見她真正的快樂過,如果當初能跟她多說說話,哪怕是對她多笑一笑,或許她會更快樂一點吧。

短短數年裏,回首往事,無意中竟虧欠了這個世界許多。

人啊,總以為來日方長,明日之後還有明日,於是該說的話不急著說,該做的事不急著做,死前的最後一刻,世間寥寥幾人能夠無悔無憾,安然而逝?

李素此刻充滿了悔意,在這個陌生的本不該屬於他的年代裏,他的存在如同一顆流星劃過天際,留下短暫一瞬的痕跡,可是這個不屬於他的年代裏,卻不知不覺留下了屬於他的牽掛,斬不斷,割不掉,舍不得。

只恨無緣再見,也來不及告別。

……

……

擋在身前的王樁忽然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左腿被兇殘的敵軍狠狠紮了一刀,深可見骨,王樁臉上淌著汗水和血水,面孔扭曲得愈發猙獰,臉頰的肌肉隨著痛苦一下又一下地顫動抽搐,左腿微微屈起懸空,只剩一只完好的右腿蹦跳著揮舞陌刀,不時發出一聲絕境裏不甘的怒吼咆哮。

這般境地了,王樁,仍未放棄抵抗。

從小到大的兄弟擋在他前面,護他周全,為他拼命,李素不知從哪裏忽然冒出一股力氣,咬牙站起了身,平端著長槍,吐氣開聲大喝一聲,長槍疾若流星向前一刺,一名敵軍慘叫倒地,長槍收回,雪亮的槍尖上,一滴殷紅的鮮血懸而欲滴。

隨即右臂一麻,胳膊又被人劃出一道長長的刀口。

一槍刺出後,李素徹底沒了力氣,無力地斜倚在城墻垛口邊,虛弱地朝王樁一笑。

“兄弟,我真沒力氣了,我……該上路了。”李素淒然笑道。

王樁眼眶一紅,哽咽著點點頭:“好,你先走,黃泉路上先等等我,咱們結個伴,運氣好說不定能投同一個娘胎,下一世便是親兄弟。”

鄭小樓踉蹌幾步上前,與李素二人互相攙扶一起,仍舊是酷酷的模樣:“再算上我。”

李素艱難地轉過頭,望向城外的茫茫大漠。

整整一天了,此時已是黃昏,金黃的光芒鋪灑在大漠上,像一片金色的大海。

李素無聲地笑。

這一世,短短數年,便是如此吧,恨了許多人,負了許多人,但,不負今生。

咬咬牙,李素與鄭小樓攙扶著爬上城墻垛口,站在垛口的石磚上,往前一步,便是數丈高的城墻根下,跳下去絕無生望。

微風徐來,吹拂起鬢邊的亂發,負手臨風,遺世獨立。

李素嘴角一直噙著笑,帶著笑來,帶著笑去。

遙望遠處起伏的沙丘,李素與鄭小樓對視一眼,深吸了一口氣,雙腿一曲便待縱身一躍,誰知一股虛弱的力量在緊要關頭忽然拉住了自己。

轉頭望去,卻見拉住自己的人竟是鄭小樓,李素疑惑地看著他。

鄭小樓遲疑了一下,指著城外西北角,不確定地道:“不知道是不是我眼花了,那裏……剛才似乎有人舉了旗。”

“舉旗?”李素苦笑:“四面楚歌,身臨淵池,舉什麽旗與咱們有關系嗎?”

“有關系……”鄭小樓居然很認真地點頭,緩緩地道:“那面旗,是我大唐的龍旗,黃色的……”

李素睜大了眼睛,呆怔地看著他。

……

事實證明,鄭小樓沒有眼花。

發呆的這一陣,城外敵人中軍陣中忽然響起尖銳的鳴金聲,聲音很急促,甚至能聽到裏面的焦急和驚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