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 逐鹿 第六十四章 心結

孫壯見林縛要趕他出去,自己瘸腳跑到院子裏討來一盆涼水當頭澆下,跑回來說道:“又非當值,飲酒無礙軍紀。這會兒醒酒了,有什麽要事,盡管吩咐來,誤了事,你砍我的頭無怨!”

看著孫壯須發濕漉漉的站在堂下,將磚地淋濕了一片,旁人看到林縛的激將計是這個效果,多少有些哭笑不得。

“聽說你在軍情司守值,無事也跑進來看這張形勢圖。”林縛站在公案後,袖手而站,指著懸掛在身後的地圖問孫壯,問道:“剛有驛騎傳信來,大同守軍投降了,你有什麽看法?”

林縛回來後,日常就在這偏廳裏處置公務,偏廳就成了禁地,非通報不得進,尋常時倒沒有那麽講究,軍情司的押衙房就挨著這邊,孫壯在軍情司掛了閑職,也不拘他進來。

“官兵都是操娘的軟蛋貨,大同怎麽就降了?”孫壯虎乍聽大同守軍獻城投降的消息,吃了一驚,不過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他才不會為給困在燕京的皇帝老兒發愁,隨意地說道:“燕京東面給東胡人像釘子似的紮住,大同再一降,北面還打個龜蛋?喝了散夥酒該幹嘛幹嘛去。”

自陳芝虎所部南調後,大同雖然還湊出近四萬的守軍,已經沒有能出城野戰的精銳。只要東胡人在外圍不撤軍,大同陷落是遲早的事情……有些事情雖早有預料,但真正發生了還是讓人難以接受。

林縛坐下來,將桌角放著一塊汗巾丟給孫壯,讓他將頭臉上的水擦幹,也不嫌他說話粗魯,說道:“話糙理不糙,你所見倒是不差,北面是沒有多大指望了。不僅北面沒有指望,你再往晉南、燕冀下面看看……”

晉南、燕冀下來就是江淮平原,江淮平原是什麽狀況,孫壯最是清楚。貌似梁家在黃河中下遊還能集結五六萬兵力,但這五六萬精銳就算都是百戰精銳,給從潼關下來一直到陽信東的朱龍河口的漫長防線一攤,也到處都是窟窿。

“梁家靠不住,要是梁家能靠住,當年邊軍就不會敗那麽慘了……”孫壯聲腔響亮。他與劉安兒都是邊軍出身,還在邊軍裏當過小校,雖說這輩子還沒有跟梁習、梁成沖父子碰過面,語氣裏卻極是不屑。

但是他把話說到這裏就戛然而止,雙目盯著墻壁上的地圖瞪如銅鈴,轉眼再看林縛時,滿面怒容,氣極而道:“合轍整個兒都是你設下的套,你是要給淮東拉個墊背的!”

“放肆!”站在一旁的秦承祖沉聲喝止孫壯的無禮舉動。邊上侍衛見孫壯怒目而瞪,只當他要對林縛不利,按著佩刀就要上來抓他。

林縛揮手讓侍衛退下去,只是平靜地看著孫壯,說道:“你要是到今天還不把自己看成淮東的將領,我也能理解你心裏的怨恨——當初許你在睢寧自領一軍,是要拿你隔開淮東與徐州。你重義,重諾,遠比陳韓三值得信任,這是你的優點,也是你的弱點。淮東遂無需在北線駐太多的兵力,從而能抽出手去做其他事情。你讓出睢寧、宿豫,也不出意料。讓劉妙貞進來,就是考慮到整個北線崩潰,東胡騎兵大規模湧進來的情況——梁家靠不住,陳韓三更靠不住,我想,劉妙貞也算比他們更可靠一些!”

說到這裏,林縛袖手站了起來,冷眼看著孫壯,毫不留情面地訓斥道:“你這個榆木腦袋,你這蠢貨,張苟早就想明白的事情,陳漬是武人也能明白,劉妙貞、馬蘭頭心裏更是心知肚明,偏偏你到今日才恍然悟透……你憤怒,你不甘?你的憤怒,你的不甘是什麽?你造反殺人是為什麽?”

孫壯默然無語,在他突然間想到淮東在北線的全局部署時,血往頭頂沖,說話也沒有經腦子,這會兒給林縛一頓訓斥仿佛當頭給打了一棒!

“淮東做事上不愧天,下不愧地,安民靖土而已。為這四字,淮東男兒的血難道比你少流?要說傷疤,我身上的傷疤難道少你半分!”林縛捋起袍袖,露出雙臂上的箭創刀疤,又抖然甩落袍袖,訓斥道:“數十年來,天災人禍不斷,饑民易子而食,官逼民反,你憤怒,你不甘,你殺人屠城,我能理解。劉妙貞率部及難民四五十萬眾,給陳芝虎、陶春、陳韓三追屠,上天無路,逃地無門。我不忍四五十萬眾橫死汴水西岸,冒著兇險,默許你放他們東進,還讓淮東子弟勒緊肚子,每月給淮泗擠出四萬石米糧,你憑什麽憤怒,你憑什麽不甘?淮東有什麽事情是對不起你,對不起劉妙貞,對不起淮泗四五十萬難眾的?”

“我……”孫壯已經知道淮東暗中給淮泗供糧之事,撲通跪倒在地,說道:“末將剛才胡說八道……”

不管淮東有怎樣的謀算,在紅襖軍走投無路之際,放開東進的通道,還供糧接濟,使奄奄一息的四五十萬人緩過一口氣,就是天大的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