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山河碎 第十章 血書

在暮色四合的黃昏,從崇州兵軍營馳出的馬蹄急如驟雨,往東北而去,馬隊很快就給將暝的暮色遮掩得模糊。

密林後,劉直隱隱約約地聽到遠處驛道傳來的馬蹄聲,暗道這幾十匹馬這麽跑下來,怕是到即墨就要都廢掉了。

扮作農戶的葛衣斥侯穿過林子,亮了牌子,走到近前來,單膝跪稟:“一行六十二騎,靖海都監使林縛居首,出營奔東北而行,應是往即墨而去……”

“你確定是他?”張晏陰惻惻地問道。

“卑職跟大人在鶴城見過他,斷不會認錯。”斥侯回道。

“我知道了,你先退下吧。”張晏揮了揮手,令斥侯退下。

雖說同出內侍省,但張晏一直都在外任職,劉直與他不熟悉,這時候也忍不住問道:“主子爺真就不怕他給十千主子拉攏過去?”

十千即為萬,內侍省的內臣說的十千主子便是指萬壽宮的梁太後。

“我們都是聖上的爪牙耳目,聖心豈是我們能亂揣測的?”張晏攏著手,也沒有板著臉教訓劉直,雖然他也覺得可惜,但是今上都拿定了主意,還要他來當這把殺人的刀,他又有什麽辦法?

看到劉直唯唯諾諾,似乎還在擔心後果無法收拾,張晏說道:“只要他沒有斷然領兵回崇州去,這事便算了結了……我不說,你永遠也想不到會是誰去接替湯浩信的位子。要麽老老實實的替朝廷效力,聖上也不會虧待他,想投靠萬壽宮那位,做夢!”

見張晏說得如此決斷,劉直心想背後必有自己猜不到的內幕跟交易,但他還是有些沉不住氣,又問道:“我去崇州看過,那邊這時候斷離不開江東左軍的守禦,主子爺是不是也太冒險了些?”

“此時不動手將湯浩信從山東踢走,等他們真成了氣候,還得了?”張晏反問道,又陰惻一笑,不屑地說道:“怪只怪湯浩信尾巴露得太早,不冊立寧王而設南四郡總督,虧他想得出來!他一把年紀了,倒是沒有什麽奔頭了,又怎知他不是給姓顧的鋪路?”

劉直想想倒也真有可能,顧悟塵已經是江寧兵部左侍郎,設個南四郡總督出來,顧悟塵即使趕不上第一任,第二任也沒有幾個人能有資格跟他爭。

湯浩信與張協決裂之後,沒有人將湯、顧一系官員稱為湯黨,倒有東陽黨的說法,東陽黨可不就是以顧悟塵為首?不比長淮軍之於嶽冷秋,江東左軍、東陽鄉勇可都要算顧悟塵的子弟兵啊。

今上未必願意忍辱做遷都之君,寧王多半要在江寧登基繼位,那時江寧自然而然的取代燕京成為帝都。帝都之旁不能養虎成患,也難怪今上要硬著心腸將湯浩信從山東踢開才能安心。

但是劉直也想不明白今上會派誰去山東接替湯浩信的位子,當今廟堂之上,還有幾人能有湯浩信的威信?

李卓斷走不開,再說他身上纏著一堆事,言官整天找他的麻煩,要不是聖上護著他,他早就給踢回老家了。

陳信伯?這倒有可能,畢竟在京中給張協架空,沒有多少事權,還不如出鎮大郡,頂替湯浩信也不算辱沒他的身份。但是陳信伯出鎮山東,似乎不能阻擋顧、林等人心生怨恨投向萬壽宮啊。

嶽冷秋要負責與流民軍的戰事,一時間裏脫不開身來。

想到這裏,劉直腦子陡然給雷劈似的想到一個人,恍然想到冊立寧王也不像表面上那麽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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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郯城到即墨,有驛道曲折相通,全程六百裏,林縛二十三日黃昏從郯城出發,披星戴月,除了吃幹糧,到驛站換馬稍停外,通宵沒有打過片刻的盹,次日午前便趕到即墨。看著即墨城頭漸近,林縛才稍勒馬韁,使馬減一減速,好在見湯浩信時,不使自己看上去太疲憊。

顧嗣元匹馬孤騎在西城門外等候,似乎猜到林縛此時會來。

看到顧嗣元一身披孝麻衣,林縛頓時給雷劈似的,整個人瞬時間沒知覺似的從馬背上滾下來,狠狠地摔到黃土滾滾的即墨西城門的官道上。林縛翻身爬起來,坐在路梗上,心裏悲痛,便覺得這城門樓子好遠……

“辭別寧王,從臨淄離開,阿爺就斷不肯進食,說是唯有死在任上,皇上才會知他忠心耿耿。”顧嗣元失魂落魄地說起與陳元亮分開之後的事情,“阿爺要我在此等你過來,除了這封信,他要你先看這封血書……”

林縛先將血跡斑斑的白紙攤開,以手指醮血而書,只有十字,字字千鈞,壓在林縛的胸口——不求青史名,但為民生故!

林縛嘴皮子扯動了一下,想笑,卻怎麽也笑不出來,卻仿佛看到湯公像只老狐狸似的藏在雲端而笑。他倒是看透自己會笑他死得愚忠,倒是看透自己心間的怨氣難消,才留下這十字血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