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江東亂 第三十六章 歪理邪言

趙舒翰講學之時,雖有討論,都還是獄學範圍之內。

趙舒翰在獄學上浸淫最久,又將林縛治獄的理想融入其中,與當世諸多理念已經有許多不同之處。雖然有人當場提出詰問,趙舒都能旁征博引的將道理深入淺出的說透,別人即使無法全盤接受他的觀點,也沒有胡攪蠻纏之事發生。

林縛抱胸站在台下傾聽趙舒翰講學,心裏想後世有許多先進的理念並非能強行灌輸給世人,過於超前的拔苗助長不但無利,反而有害。唯有經趙舒翰這樣的有學之士找到適合的楔入點,進行融合,改造,才能有更大的影響力。雜學如此,匠術也是如此,需找到與當世手工業生產工藝技術水準能對接的楔入點才行。

趙舒翰要在竹堂講學三天,今日才是第一天。午時將要休息時,來砸場子的人終是按捺不住,只是如趙舒翰所料的,他們將矛頭直接朝向林縛。

與陳明轍一起過來的那七八名西溪士子中一個身材稍矮,門牙有些外突的青年在趙舒翰將要結束上午講學之時,走到楸木高台的講席前,轉身徑直朝林縛朗聲說道:“趙大人治獄之學問,小生已有領教,但有疑問想請教林大人……”

這一番話,將軒堂裏聽講學的百余人目光都轉移到林縛身上。

張玉伯湊頭悄聲告訴林縛,此人是陳西言是在西溪學社的高徒,崇觀二年江東鄉試第二名,只因言語無狀,質疑當時鄉試主考官評卷有失公平,給剝奪了功名,無法參加會試,也一直未能入仕,奢望陳西言能拜相替他恢復功名,掃平入仕的道路。曲家通匪案打碎他的念頭,想來對河口仇視不淺。

林縛抱胸看著台前的齙牙青年,說道:“但請講來。”他打碎陳西言拜相的希望,也是一手打碎西溪學社學子諸人心裏的夢,給痛恨也是當然。

“林大人以蕞爾小吏欲在河口興雜學,其志高遠,我等西溪學子也望塵莫及。”齙牙青年明捧暗譏,侃侃而道:“林大人在河口講學,印書,於童子中授雜學匠術,諸策齊施,也真是讓人眼花繚亂。趙大人治獄學問之精湛,我等嘆服。只是我偶爾得到河口傳授童子的《雜學基礎》一冊,乃林大人領銜編著,有疑問便想當面請教林大人……”

林縛抱胸而立,也不吭聲,要他將話一起說完。

齙牙青年見林縛姿態如此孤傲,心間暗恨,從懷裏掏出一本薄冊子來,正是林縛在河口興義學傳授童子的《雜學基礎》。他翻開來,說道:“書中有言,兩點間,線直者短……學生百思不得其解,當面請教林大人,林大人如何斷言‘兩點間直線最短?’”他眼睛盯著林縛,又加了一句,“聖人言,理不辯而斷言,是為歪理邪言……”

“兩點間直線最短”,是後世初中生就會學習的定理,這一點也給當世的匠人普遍認同,林縛便將其編入《雜學基礎》。但是他肚子裏的數理化知識也就高中畢業水平,多半還還給老師了,又怎麽會用當世能理解的方式證明這條定理?這齙牙青年話也說得相當重,“理不辯而斷是為歪理邪言”,這是要給雜學定性,想從根本上抹殺他在河口興雜學的努力。

“河口義學乃微薄之事,你卻要拿聖人言扣好大的一頂帽子給我。”林縛冷冷一哼,放下手來,鋒芒畢露地看著齙牙青年,說道:“我宅中養有幾頭惡犬,世人稱為黑山犬,我倒有一個疑問想反過來問你——我往前頭丟一根肉骨頭,你猜黑山犬是繞著圈子去叨肉骨頭還是直接奔過去叨肉骨頭?”

“當然是直接奔過去叨肉骨頭……”齙牙青年說道。

“‘兩點間直線最短’,便是連我家黑山犬都明白的淺薄道理,你又有什麽疑惑的?”林縛不屑說道。

齙牙青年哪裏想到林縛如此伶牙俐齒的譏諷他連畜牲都不如,滿臉臊紅,聽著軒堂裏哄笑如浪,隔壁女室也傳來鶯鶯笑聲,哪有勇氣還敢站在台前,甩著袖子就鉆進人群,往軒堂外走去。

“自取其辱的跳梁小醜。”林縛跟笑得開心的張玉伯等人哂然一笑,也不看陳明轍等人有什麽反應,招呼趙舒翰過來,說道:“趙大人講學真是精彩,河口菜肴仍是小藩樓最佳,我們去那裏給趙大人慶功。”又朝馬維漢、高宗庭等人作揖行禮道:“馬先生、高先生也請一起去飲一杯水酒……”

暗地裏操刀子對捅,表面上還是要和氣一團,身為江寧府尹王學善的幕席,馬維漢與高宗庭一起朝林縛作揖說道:“恭敬不如從命,席間恰好能向林大人、趙大人請教學問。”

“我的學問實在有限,實在不便拿出來獻醜,趙大人的學問才是精彩。”林縛笑道,他知道馬維漢這等人物不會沉不住氣做這麽無意義的挑釁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