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第2/5頁)

趙佶與師師在樓上用膳,只留了蕙兒在旁伺奉。余者皆於樓下擺開大桌,由李姥姥指揮著丫鬟服侍款待。趙佶在席間與師師舉杯邀月,談天說地,論今思古,興致極佳。酒至半酣時,趙佶要聽曲。師師便命蕙兒取得琴來,揀著趙佶愛聽的曲目,接連演奏了數曲。趙佶聽得技癢,拿過琴去親自撫了一曲,竟然亦是指法嫻熟,音調悠揚,非同凡響,令師師備覺皇上真乃天生的藝術全才。

由於今日趙佶主要是來觀賞一下鎮安坊的新貌,明日早朝還有許多煩瑣的公務需要裁奪批復,所以當夜未作留宿打算。時過戌時,張迪過來請示趙佶是否按原計劃回宮,再晚了就有些不便了。興意未闌的趙佶只得暫時按捺下充溢周身的浪漫情懷,辭別師師起駕而去。臨走時留下了五千兩祝賀鎮安坊整修竣工的賀金,令李姥姥喜悅激動得又是一陣熱淚盈眶。

李師師的心情也很激動。她倒不是為的皇上那些一擲千金的賞賜,而是為趙佶對她的一番知遇之恩。

師師與趙佶相識的日子不算長,但趙佶對她的賞識眷戀,以及在她身上的良苦用心,卻令她感受很深。趙佶無疑對她是非常喜愛的,而於喜愛之中,又包含了一種可以顯然感覺得出來的仰慕與尊重,這就尤為難得。古往今來,歷代的青樓女子中,受到皇上恩寵者不乏其人,然而能夠被皇上引為知音者,卻寥若晨星。李師師固是才質超凡,但是完全做到脫俗,卻也不太可能。在她的心目中,對皇上也是敬畏有加、高山仰止的。能夠得到皇上如此特殊的禮遇,欲待心如止水也難。

可是不知怎的,師師於激動興奮之余,又覺得有一層不安,隱隱地纏繞在心底裏。這不安從何而來,她一時想不清楚。

送走了趙佶,師師緩步徘徊於庭院裏,輕踏月影,梳理著茫然的思緒。踱了半晌,忽見蕙兒在一旁偎欄靜立,纖指弄裙,亦是一副若有所思之態,便走過去推了她一下道,小妮子,如何這般幽幽地不言語,想什麽呢?蕙兒張口說了兩個字,我想──卻又止了話頭,改口道,我沒想什麽,乏了歇著呢。

師師見她藏頭露尾,就不依不饒地道,你能瞞得了我嗎?有什麽心事,說出來聽聽。蕙兒撲哧一笑道,我能有什麽心事,想的還不都是姐姐的事。師師道,你想的我什麽事,說嘛。蕙兒猶豫了一下道,這話說了,怕掃了姐姐的興。姐姐聽了可不許怪我。

師師益發覺得好奇,忙道你有何話掃我的興,爽快說來聽聽,我不怪你就是。蕙兒停了停,放低了聲音道,皇上如此對你恩寵有加,你覺得全然是件好事嗎?師師心頭微微一動,這正是自己在咀嚼的事情。原來蕙兒也想到了這個問題。

師師沒有回答蕙兒,卻反問道,怎麽了,你覺得受到皇上的恩寵不好嗎?蕙兒再壓低一下聲音道,姐姐可恕蕙兒大膽直言嗎?師師道,你快說吧,咱們姐妹間可無話不談,不必有什麽顧忌。蕙兒道,那我就鬥膽直說了。大凡世上之事,有一利便有一弊,皇上熱寵姐姐這事也是一樣的。師師道,是嗎?願聞其詳。

蕙兒便娓娓言道,以蕙兒看,於姐姐而言,受皇上如此熱寵,難免招人忌恨,無形中恐已樹敵八方矣。師師點頭道,此言有理,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其實我不想這樣張揚,但皇上要這樣做,我又如之奈何呢?接著師師又問,還有什麽?

蕙兒神色鄭重地道,此事於國家而言,幹系便更大了。蕙兒不懂治國之道,但知道一句俗語,叫作“一心不可二用”。皇上固然是天縱英明,然而似這般留戀兒女柔情,鐘情琴棋書畫,還能剩余多少心思、多少精力去經營天下大事?

下面還有幾句更直率犀利的語言,蕙兒遲疑了一下,未敢一發說出來。

不過就是這幾句話,已足令師師身心震動。到底是旁觀者清,莫看蕙兒這丫頭平日裏不多說多道,頭腦可一點不糊塗。師師心裏的一些朦朧感覺,讓她三言兩語便點了個明明白白。

但趙佶此時在師師的眼裏,形象十分美好可敬,師師不願將其想象成一個誤國昏君,乃對蕙兒道,皇上於臨朝理政之余有些消遣,也屬正常。或許皇上的龍馬精神得了養息調劑,辦起大事來更是精力旺盛呢。

蕙兒道,但願如此。蕙兒只是小人之慮,若非姐姐定讓我講,這些想法蕙兒本不願說的。師師道,你對我說說倒也無妨,但是切記這些話只可對姐姐一個人說。蕙兒道,這個我自然明白,讓旁人聽了這話去,蕙兒豈不是找死?

看看更深夜闌,風寒露重,蕙兒催著師師回到房中,熄燭臥下。

師師躺在床上,仍在琢磨著方才蕙兒說的話。她雖然在嘴皮上為趙佶做了開脫,心裏面卻不能不承認,蕙兒所慮很有道理。如此想來,那種不安的心緒便愈積愈濃,在師師胸臆間形成了一道揮之不去的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