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二妹性仁(第3/3頁)

對於公事,我與她都認真,我們同則同,異則異,各留自己的看法。性仁常常以外間責難之言傳達於我,有時她夫婦亦在責難者的一邊。有我可以解釋者,她滿意則釋然而去;有不便或不能解釋者,往往呶呶不相下。性仁說:“所望於姊丈者,不同於常人。”孟和說:“大姊平日頗能規過,此次甚偏護姊丈。”他們若深知當時國家之無策,敵人之兇惡,豪劣之無恥,生計艱難者之無由振作,將勸我們及早抽身,不可一日居。我其時在演員與觀眾之間,左袒右袒無常,我知道的實情較多。我不但時時勸退,且是堅決反對膺白受命的一人,膺白事先辭征召,事後屢次求去之電,大半是我起稿的。這些,雖在手足,我與膺白相同,決不自表而回避責任的。

膺白之喪,性仁、性元在南京,輪流來滬伴我。我欲遷居山中,性仁十分反對,故搬杭州,使可放心。蘆溝橋烽火起,我在莫幹山,性仁在北平,朋友提議速邀性仁南來山居,我躊躇山居能否持久。接性仁信,將與吃“窩窩頭”者同生活;“窩窩頭”者北方最賤之糧食。戰事蔓延南北,她攜維正坐統艙到滬,君怡往接,見其憔悴無人色,在船不但無床位,亦無座位,站立不飲食者數十小時,蚊蠅集面,用帕遮口。孟和攜維大、愉生輾轉到桂林,她前往相會。離我之時,不忍我與熙治獨留,我告之曰:“弟妹安,我亦即安。”通信時,我曾問她需要,她索過舊衣一次,叮嚀言只要舊的。我在滬曾墮梯折臂,她聞訊焦急,由四川李莊來信言:“老二至不爭氣,內地各種各樣的病都生過,然仍希望有再見時。”絮絮要求我保重。她在桂林,曾往紅十字會報名願看護傷兵,檢驗身體不及格,甚失望。後至李莊,地潮濕,肺病復發。君怡在蘭州,氣候高旱,接之去,漸愈,終以肺炎病逝。

我五十歲生日,她用北平花箋寫她夫婦及三甥名字祝壽,與君怡性元合送我法幣四千元,囑吃面,恐我不肯自享,說自己不吃,則請學校朋友同吃。他們知我在南屏任課,亦知莫小同仁偶亦來滬。函末她又附言:“明年此日,必可相聚一堂。”蘭州上海間郵遞需逾月,我接信之日,妹已長辭人世,傷哉,還有什麽“相聚一堂”!

性仁之歿,我先接君怡之信,君怡在復員後見新出殺菌特效藥,猶傷心遺憾言:“二姊若得此一片二片,病或可救。”其實性仁系結核性肺炎,非普通殺菌藥所可治。繼接孟和之信,言自李莊趕到蘭州,一棺在寺,不勝淒然;我不能畢其辭而泣,喪偶之情,不禁同感。孟和又言擬為文紀念,請我亦寫。抗戰勝利,西南西北的人都東返,弟婦應懿凝屢言性仁遺骨他鄉不安,維大聞言願往。復員擁擠,工具缺乏,人尚難行,而況扶櫬?有同鄉某君在蘭州火葬其家人而運骨灰歸,時君怡已在南京,商得孟和同意,請某君代將性仁遺骸火葬,同時東運。孟和回平,偕子愉生葬之西山,函報葬期,且為石刻,問我性仁生年月日;性仁生於光緒丙申(一八九六)二月十八日申時。我復孟和時,曰:“妹今葬於賢父子手,從此存歿俱安。”數年後,西山成為禁地,孟和南歸,告我曾往掃墓,無恙。

此稿系考舊作而成,今孟和亦謝世矣,仍用舊作結句:

妹性仁享年四十八歲,與孟和共有三女一子,其第三女入繼於我。回念昔者父母之喪,妹所經理。借妹與我所共同尊敬,保存民族正氣之文天祥《別弟詩》二句以挽妹,詩曰:“親喪君自盡,猶子是吾兒。”妹其無憾!

(原載《傳記文學》第四卷第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