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鐵鞭,一只鐵錘,一把匕首

在那段抑郁而落寞的深宮歲月裏,武媚也曾經不止一次地想起自己的父親。

關於亡父的記憶其實是遙遠而模糊的。父親生前武媚尚且年幼,當然不可能從庶務繁忙的父親那裏得到什麽具體的教誨。很多父親的早年經歷幾乎都是母親告訴她的。通過母親的轉述,年少的武媚了解了父親那充滿傳奇色彩的過去,知道了父親是怎樣從一個身份卑微的木材商人變成了大唐帝國的開國功臣。從父親驚險而曲折的人生經歷中,年少的武媚未必能解讀出太多深邃的內涵,但她卻能從中隱隱感悟到某種令人悸動和振奮的東西。

如今,身處寂寞深宮中的才人武媚已經知道——那是一種能量。

那是一種不甘被命運擺布的桀驁不馴的生命能量。

此刻,武媚分明感覺這種能量就像一頭躁動不安的幼獸一樣,深深蟄伏在自己的體內。

她知道,早在自己來到人間的那一刻,這種神秘的能量就已經從父親的血管直接流進了她的血脈之中。而現在,這股深藏不露的能量正在強烈地驅使她去做一些事情——一些突破現狀、改變命運的事情。

才人武媚決定尋找一切機會重新喚起太宗皇帝對她的關注。作為武士彟的女兒,她相信自己天生就是與眾不同的。她現在決定勇敢地把這份與眾不同表現出來。

於是就有了歷史上著名的獅子驄事件。

這個故事源於女皇晚年的回憶。她說一生愛馬如命的太宗皇帝曾經得到一匹西域進貢的名貴寶馬,名叫獅子驄。這匹寶馬世所罕見,但是也桀驁難馴,連騎術高超、一生馴馬無數的太宗皇帝也對它無可奈何。

那天太宗皇帝興之所致,帶著一群嬪妃和宮女來到馴馬場上,才人武媚也在其中。太宗指著那匹獅子驄,興味盎然地說:“你們之中,誰有辦法馴服朕的獅子驄?”

女皇武曌清晰地記得,就在那一刻,在她心中蟄伏多年的那頭小獸忽然之間就蘇醒了。

人們看見才人武媚往前邁出一大步,朗聲回答了天子之問。

她說:“臣妾有辦法馴服它,但是需要三樣東西。”

那天的太宗皇帝顯然心情不錯。他微笑地看著武媚,似乎表現出了濃厚的興趣:“哦?你需要哪三樣東西?”

“一條鐵鞭,一只鐵錘,一把匕首。”

太宗皇帝怔住了。

所有在場的人也都怔住了。

就在眾人深感訝異之際,才人武媚緊接著說:“臣妾先用鐵鞭抽它的背,倘若不服,就用鐵錘擊它的頭,要是還不服,臣妾就用匕首割斷它的喉嚨!”

時隔多年,當女皇武曌坐在大周王朝的金鑾殿上講述這個故事時,臉上依然流淌著一種自豪和喜悅之光。她最後不無得意地對群臣說,對於她所表現出來的這種超乎尋常的膽識和魄力,太宗皇帝給予了高度贊賞——“太宗壯朕之志!”(《資治通鑒》卷二〇六)

事實上,女皇所說的這個故事結尾是頗為可疑的。她是否真的得到太宗皇帝的贊賞我們不得而知,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在獅子驄事件之後,才人武媚不但沒能重新喚起天子對她的關注和興趣,而且遭到了比以前更為徹底的冷落和遺忘,並且這一忘就是整整十年!

如果真如女皇所說,獅子驄事件令她博得了太宗皇帝的賞識,那麽很難想象她會在此後的十年裏始終默默無聞、終太宗之世都未獲寵幸。由此可見,女皇多年之後對這個故事的追憶恐怕多少有些失真,尤其是那個結尾,不免有矜誇之嫌。這樣的事後誇耀頗為類似某個黑道上的大哥,在血拼多年終於坐上老大的交椅後,總會有意無意地向人展示身上的刀疤,或者喜歡跟人說,兄弟我當年坐牢的時候如何如何。

人就是這樣子,一旦鹹魚翻身、否極泰來,曾經鮮血淋漓的傷口就會變成值得炫耀的資本,而過去的慘痛遭遇也會變成無比光榮的回憶。

其實人的記憶都是有選擇性的,甚至還會具有某種不自覺的虛構能力。人們總是會選擇,或者創造出一些東西來把它記住,所以過去的苦難越是深重,時過境遷後就越有可能被鍍上一層聖潔的光環。英明神武如女皇武曌,在這一點上恐怕也未能免俗。只因為她終於熬過來了,並且熬出頭了,所以她就有權選擇自己的記憶,也有權給自己曾經的苦難鍍上一層聖潔的光環。

因此,關於獅子驄事件的結尾,我們更情願認為:在才人武媚說出那番驚世駭俗的話後,在場眾人肯定都是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而太宗皇帝的臉色恐怕也好看不到哪裏去。我們可以想見,武才人的馴馬手段肯定會讓太宗感到震驚和錯愕,他斷然沒有想到這個看上去溫婉可人、舉止優雅的才人武媚竟然會如此地殘忍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