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潛龍勿用:繈褓中的革命文藝(第4/10頁)

瞿秋白第一次聽《國際歌》,是1920年在哈爾濱工黨聯合會慶祝十月革命節的集會上。“看壇下擠滿了的人,宣布開會時大家都高呼‘萬歲’,哄然起立唱《國·際歌》(International),聲調雄壯得很。”這一定給了瞿秋白極深極深的印象。當瞿秋白面對國民黨行刑隊的槍口,唱起《國際歌》時,他大半會想起15年前的這一場景。是這首歌讓他看見了世上最美的藝術,從此他決定獻身給那藝術之神,他做到了。

在《赤都心史》中,瞿秋白寫到幾次大會。如《莫斯科的赤潮》一節中寫“杜洛次基洪亮的聲音,震顫赤場對面的高雲,回音響亮,如像聲聲都想傳遍宇宙似的”。接下去寫道:

昨天共產國際行第三次大會開會式。大劇院五千余座位都占得滿滿的,在台上四望,真是人海,萬頭攢動,欣喜的氣象,革命的熱度已到百分。祗諾維葉夫(Zinovieff)致開會詞:“我以第三國際執行委員會的名義宣布第三次的‘為全世界所嫉視的’共產國際大會開會……”下面鼓掌聲如巨雷,奏《國際歌》……

這場面如果對比一下今天流行歌星演唱會上追星族們淚流滿面地請他們的青春偶像在T恤衫上簽名,後者顯得多麽蒼白而荒唐,二者究竟哪一個更稱得上藝術呢?

在《列寧杜洛次基》一節中記敘列寧:

安德萊廳每逢列寧演說,台前擁擠不堪,椅上,桌上都站堆著人山。電氣照相燈開時,列寧偉大的頭影投射在共產國際“各地無產階級聯合起來”,俄羅斯社會主義聯邦蘇維埃共和國等標語題詞上,又襯著紅綾奇畫,——另成一新奇的感想,特異的象征。……列寧的演說,篇末數字往往為霹靂的鼓掌聲所吞沒。……

可以明顯感到,作者執筆時的激情和作者身在演說現場時的心跳。這段文字就是一幅象征主義的繪畫,在作者的心目中,所映現出的是奇異的美。那“偉大的頭影”具有不可思議的神奇魅力。作者所寫的不是演說,而是一場威武雄壯的歷史劇。

《赤色十月》一節中亦寫到列寧:

集會的人,看來人人都異常興致勃發。無意之中,忽然見列寧立登演壇。全會場都擁擠簇動。幾分鐘間,好像是奇愕不勝,寂然一晌,後來突然“萬歲”聲,鼓掌聲,震天動地。……

從“寂然一晌”,到“震天動地”,用的是《老殘遊記》中“明湖居聽書”的筆法。接下去寫道:“工人群眾的眼光,萬箭一心,都注射在列寧身上。大家用心盡力聽著演說,一字不肯放過。”這裏表現出對革命領袖崇拜氣氛的渲染。崇拜是一種文明儀式,在崇拜中,崇拜者得到莫大的精神快感。革命崇拜更能使人無尚忘我,達到古往今來一切藝術大師所最向往的“銷魂”境地。1921年的中國,七分八裂,缺少的就是一個可以讓人崇拜的中心。作者在字裏行間流露出羨慕之情,中國多麽需要有所崇拜呀!崇拜本身並不是壞事。只要崇拜的對象值得崇拜,那就不應該為了表示自己精神獨立而故作傲態。何況人總是要有所崇拜,什麽都不崇拜的人其實崇拜的正是他自以為得意的這種自負態度。魯迅說中國人什麽都不崇拜,但若細想,世上恐怕沒有哪個民族像中國人這樣崇拜金錢。為了一分錢可以殺人,甚至“留下買路錢”成了強盜的上場詩。打破個人崇拜固然是一件好事,但打破了之後就任人崇拜金錢。其實,崇拜一個有些缺點的革命領袖,或者崇拜一個荒唐可笑的灶王爺,都比拜金要好。過去個人崇拜的確給人民帶來了苦痛,但那苦痛不是來自崇拜,而是來自——有的人崇拜,有的人卻不崇拜。崇拜意味著道路的選擇,從1921年開始,有一條通往“餓鄉”的路,畫在了中國人的選擇題上。

1923年瞿秋白譯過高爾基《意大利故事》的第五章,名為《那個城》。文前按語說:“這是象征小說。那個城即是俄國大革命,大破壞後的光景,那個小孩即是指的是中國。”小說寫道:

沿著大路走向一個城,——個小孩子趕趕緊緊的跑著。

那個城躺在地上,好大的建築都橫七豎八的互相枕藉著,仿佛呻吟,又像是掙紮。遠遠的看來,似乎他剛剛被火,——那血色的火苗還沒熄滅,一切亭台樓閣磚石瓦礫都煆得煊紅。

小孩的前面是血火未熄的城,“那城呵——無限苦痛鬥爭,為幸福而鬥爭的地方——流著鮮紅……鮮紅的血”。而小孩的背後“就是無聲的夜,披著黑氅”。“可是似乎那個城卻等待著他,他是必須的,人人所渴望的,就是青焰赤苗的火也都等著他。”城裏有火,有血,有屍體,有呻吟,但中國就是要向那個城走去。為什麽?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