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我把日來吞了”:繁麗的新詩(第3/8頁)
火山爆發般的激情,是《女神》藝術感染力的核心。《晨安》一詩向大海、白雲、祖國、同胞、先哲名人、五洲四海,一口氣喊出了27個“晨安”,洋溢著擁護一切的熱望。《匪徒頌》則對古今中外被誣為各種匪徒的反抗革新的領袖巨子們喊出了18聲“萬歲”,表達出無限的景仰。這是中國古典詩歌從來沒有的“崇高”之美。正如《浴海》中一句所形容:“無限的太平洋鼓奏著男性的音調!”這音調宏大轟鳴到人的感官的極限,如《立在地球邊上放號》一詩:
無數的白雲正在空中怒湧,
啊啊!好幅壯麗的北冰洋的晴景喲!
無限的太平洋提起他全身的力量來要把地球推倒。
啊啊!我眼前來了的滾滾的洪濤喲!
啊啊!不斷的毀壞,不斷的創造,不斷的努力喲!
啊啊!力喲!力喲!
力的繪畫,力的舞蹈,力的音樂,力的詩歌,力的律呂喲!
真是大視角、大場面、大手筆,是感情的B-52在狂轟濫炸,在這對強力的謳歌中蘊含著一個積弱民族的多少希望和憧憬!為了獲得強大,一切犧牲都在所不惜。《太陽禮贊》中寫道:“太陽喲!你請把我全部的生命照成道鮮紅的血流!”為太陽奉獻一切,是郭沫若不可解的終生情結。為了任何一種代表光明和美好的東西,他都可以欣喜若狂,無物無我。如《梅花樹下醉歌》的後一半:
梅花!梅花!
我贊美你!我贊美你!
你從你自我當中
吐露出清淡的天香,
開放出窈窕的好花。
花呀!愛呀!
宇宙的精髓呀!
生命的泉水呀!
假使春天沒有花,
人生沒有愛,
到底成了個什麽世界?
梅花呀!梅花呀!
我贊美你!
我贊美我自己!
我贊美這自我表現的全宇宙的天體!
還有什麽你?
還有什麽我?
還有什麽古人?
還有什麽異邦的名所?
一切的偶像都在我面前毀破!
破!破!破!
我要把我的聲帶唱破!
《女神》的自我是在自毀中完成的。強悍粗糲的“破”壓倒了一切。在這些作品中,一切詩的鐐銬都打破了,可以說真正做到了“我手寫我心”。郭沫若主張“絕端的自由,絕端的自主”。上天入地,狂呼亂喊,卻不覺其淺陋,感人至深,原因在於發乎真情,又合於時代,大我與小我在《女神》中得到了髙度的統一。如《我是個偶像崇拜者》:
我是個偶像崇拜者喲!
我崇拜太陽,崇拜山嶽,崇拜海洋;
我崇拜水,崇拜火,崇拜火山,崇拜偉大的江河;
我崇拜生,崇拜死,崇拜光明,崇拜黑夜;
我崇拜蘇彝士、巴拿馬、萬裏長城、金字塔;
我崇拜創造的精神,崇拜力,崇拜血,崇拜心臟;
我崇拜炸彈,崇拜悲哀,崇拜破壞;
我崇拜偶像破壞者,崇拜我!
我又是個偶像破壞者喲!
一共9行中共有22個“崇拜”,張口就喊卻一喊中的,正是不假修飾,直達詩的根底。郭沫若說:“詩無論新舊,只要是真正的美人穿件什麽衣裳都好,不穿衣裳的裸體更好!”中國新詩這位美人自從解去鐐銬之後,可以說就從《女神》為代表的裸體時代開始了她的時裝之旅。
《女神》第二輯的30首詩中也有一部分狂暴粗糲間隙的安靜雋美之作。如表達眷戀祖國情緒的《爐中煤》:
啊,我年青的女郎!
我不事負你的殷勤,
你也不要辜負了我的思量。
我為我心愛的人兒
燃到了這般模樣!
啊,我年青的女郎!
你該知道了我的前身?
你該不嫌我黑奴鹵莽?
要我這黑奴的胸中,
才有火一樣的心腸。
啊,我年青的女郎!
我想我的前身
原本是有用的棟梁,
我活埋在地底多年,
到今朝總得重見天光。
啊,我年青的女郎!
我自從重見天光,
我常常思念我的故鄉,
我為我心愛的人兒
燃到了這般模樣!
這一類詩在形式上往往很講究整齊和諧,追求視覺美和聽覺美。像《地球,我的母親》、《心燈》、《登臨》、《光海》等,其實已在開啟後來的新月派詩歌的先河。它們不是古典詩歌格律的殘留,而是對新詩藝術規律的自覺探索。郭沫若一再強調“詩是寫出來的,不是做出來的”。他的許多詩篇是在靈感沖來時一揮而就的,比如《鳳凰涅槃》的前一半就寫在課堂上。但詩歌一旦從心中經過手、筆注到紙上,“寫”與“做”的界限就不是那麽涇渭分明,它會在不自覺的狀態下獲得各種先在條件所決定的藝術加工。只是對1921年前後的郭沫若來說,這種種藝術加工都是不自覺的,都是來自心底的喜悅的要求。他在1922年說:“我又是一個沖動性的人,我的朋友每向我如是說,我自己也承認。我回顧我走過了的半生行路,都是一任我自己的沖動在那裏奔馳;我便作起詩來,也任我一己的沖動在那裏跳躍。我在一有沖動的時候,就好像一匹奔馬,我在沖動窒息了的時候,又好像一只死了的河豚。”所以,沖動的一面,狂暴的一面,無畏無懼、敢破敢立的一面,是《女神》的主導,也是《女神》的藝術價值和文學史價值的精髓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