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5章 新章(一)

又是全新的一天。

坐在大圖書館的楊可世,看著窗格裏透進來的明亮天光,在嶄新的桌案和書籍上留下點點光斑,以及茶盞上冒出來的淡淡煙氣氤氳,還有身上輕軟舒適的八菱細綢寬衫,所在墻邊上投射出飄逸搖曳的影子,都讓人有種仿若隔世的滄桑。

沒有血腥廝殺也沒有勞心竭慮,平靜、安逸而無人可以打擾,任憑他從這裏浩瀚如海的豐富藏書中,找到自己想要看的書目,然後寫下一段段心得和感觸;或又是某段偶然回味起來的陳年故事,作為自己回憶錄和日記的一部分。或者就這麽無所事事的發呆和端坐著,或是幹脆打盹和瞌睡上一整天,也是完全沒有關系的事情。

這種清閑到令大多數人煩膩的日常,伴隨著北朝覆亡之後的他,再度輾轉於塵泥而落入淮軍手中,已經基本一成不變的持續了了不知道多久了,以至於他都沒有能夠留下什麽過於直觀的時間概念。

似乎那個曾經勇冠三軍而滿門為國戰死數十口,被視為北朝最後的肱骨和砥柱的“楊無敵”,那個浴血奮戰之下不曾被敵人槍林箭雨所殺死,卻倒在一次又一次的內部侵軋和算計、出賣當中的楊令公、楊使君;

其實已經隨著最後據守的皇城大內陷沒,而殉死在被大水淹沒的洛都城中;而眼下依舊苟活在世上的,這只是頂著楊可世皮囊和名字的行屍走肉而已。

所以在很多事情上他已經無所謂了,甚至表現出某種隨波逐流式的,既不反抗不抵觸不拒絕也毫不主動配合的無所謂態度來。

時間一長,他甚至就心平氣和的接受了諸如“北朝”“北軍”“後唐”,這些個比較具有地域色彩的稱謂了,而堂而皇之的將其卸載自己的著述和回憶當中……

除了身邊時不時要人跟隨陪伴之外,日常生活條件和環境堪稱是優裕無虞的,飲食是從俘虜當中挑選出來昔日洛都大廚所定制的專屬口味,就算是他想要女人陪宿,也自有來自城中高端風月場所的;

甚至連形同放風的特定外出申請和前往場所,都可以得到定期的批準和相對的安排。比如他如今所在這處聯校下轄的大藏書樓,甚至收集了名目繁多的兵法書冊,乃至一些說不出來由的戰陣韜略和經驗心得。

而長期廝混在期間的,還有好些個和他一般類似階下囚身份,卻得到相對禮遇和優待的人物,但是資歷最老也是最早進來的那個前刑州鎮守使同中郎將劉繼業,卻是在不久之前被召喚了出去就再也沒有回來了;

據說是獲得了重要的任用差遣。由此也引發了這裏其他人的心思踹踹,而開始想方設法打聽和試探著可能存在的新門路和機會。

畢竟,淮鎮既然公然與南朝決裂而自立門戶,開始大張旗鼓的經略北方,那也就意味著這些原本身份敏感只能低調使用的敵國人員,也不再具有名分和義理上的天然約束和妨礙了,而被召去外放一方的劉繼業無疑就是一個開端和最好的榜樣了。

但楊可世反而是安然若泰,別人固然可以放下面皮和身段去想那位淮鎮之主搖尾乞憐,以求一個轉換門庭重獲新出身和前程的路子,但是偏偏就是他不行,因為淪為階下球之前他的身份和級別太高了,高的就算目前的北平大都督府也不方便匹配之。

當然了,作為一個特殊身份而被專門對待的人物,除了必要的人身限制和其他措施之外,他其實可以得有選擇性的得到許多外部的消息和反饋;因此,對於外間的世事變化也並沒有那麽愚鈍盲塞;同樣也能夠通過切身的點點滴滴的變遷,來感受到淮鎮這些年所發生的諸多變化和新事物。

比如對於他的顯著和管束,變得越來越寬松,能夠活動的範圍和區域也在進一步的不斷擴大當中,他甚至會被安排去參觀一些官營的集體田莊、工場,礦山,乃至安置流民的檢疫營和編管地,或是鹽場、挖沙場、采石坑等等,用來監督那些北朝俘虜,進行勞動改造的特殊場所;

而這勞改之意同樣也是淮鎮當地所發明的新用詞,用那位淮鎮之主的訓示之詞來說,這個世上根本沒有毫無用處的人,哪怕是敵人和罪犯也有派上用場的額機會,無論是用余生的驅使勞役來贖罪和創造剩余價值,還是推出去名典正刑的斬殺掉以儆效尤。

雖然說以上種種都是以體現淮鎮治下新氣象的定期安排,但是各種見的多了之後他的心態和想念,也在不覺間微微有所變化和觸動,他曾是一個治軍嚴謹而令行禁止的人物,但是亦是放任過外鎮節帥屯守過地方,對於地方民生事務也有所涉獵,乃至於治下種種情敝毫不陌生的;

正所謂是作假做的了一時卻是做不了一世的,雖然有些可以安排的痕跡,但是一些地方細節上實實在在的變化和改善,比如那些滿手老繭而磨光了衣胯邊角,卻是氣色頗好的農人和工役、匠人、礦戶,卻是並非各種偏見和執念所可以否定和抹除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