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6章 淪沒(一)

遼河平原,沿海沖擊而成的河洲上。

稀草野花搖曳之間,地面淺層的潮濕和露水,早已經被高升漸久的驕陽,給蒸成了熏熱的地氣。

而一只頂著烈日炎炎的炙烤,緊趕慢趕的軍隊,仍舊在塵煙裹卷當中蜿蜒行進著。

時不時有廢棄的車輛,或是受傷的牲畜,被從腳步不停的隊伍裏分離出來,又毫不兼可惜的迅速丟棄在身後。

因此在他們過來的路線上,留下來一條各種殘骸構成的,斷斷續續的尾跡。

這是顯然一支高度騾馬化的隊伍,除了頂盔貫甲持旗跨銃的森然軍列之外;還有成群的牲畜和大量的板車、大車、長廂車,充斥其間。

從裝滿了糧草輜重軍械彈藥的輸送車輛,乃至休息的兵員和移動的夥房、醫帳、宿舍,甚至是簡易的指揮所和望台,幾乎是應有盡有的。

只是其中相當部分顯然帶著倉促改造和加裝過後的痕跡,而顯得有些不夠美觀和對稱。

而在這只漫漫車隊長龍的先頭馬隊當中。

人稱淮東第六將的第六兵馬使沈霍伊,抹著頭盔裏流淌出來的汗水,渾然不覺臉面積附的塵垢,已經被沖刷出條條黏糊的溝痕;

他絲毫不顧頭頂上被曬的發燙難耐,焦灼而緊促的看著行進的隊伍,只覺得走的還不夠快,完成的行程還不夠多。

直到胯下的坐騎實在不支而腿軟跪下,才又換上另一匹;而如此輪換數次之後,他只覺得腰胯以下的部位都似乎失去了基本的知覺了。

然後,好容易到了停下來休整和歇息的片刻,他卻依舊沒有迫不及待的坐下休息,而是親自帶著衛士,一遍遍的巡曳和查看著臨時營地;

一邊啃著生硬而重鹹甜的壓縮幹糧,和著酒水囫圇吞,一邊親眼看著那些車帳輜重構成的臨時陰涼處,那些老兵和士官們,督促著各自麾下的士卒,安排好行裝和車馬,相互拍打按摩肢體,飲水進食的過程。

然後還沒有座下半刻沙漏,啟行的軍號聲有再次吹響了。然後他又在部下的攙扶下,重新跨上馬背。

這可真是考驗和發掘,他們日常操訓與紀律素養、組織效能,最終極限的一番艱難磨練啊。

“正將……”

一名親兵小心的詢問道。

“可否到箱車裏休息片刻……”

雖然馬拉的長廂大車裏,同樣顛簸震動的不是那麽令人舒服,但至少好歹有遮陽的陰蔽和行進中的些許涼風。

“無妨的……”

沈霍伊卻是擺擺手道。

“交代他們,繼續保持隊形和速度……”

領教和經歷過天南和安遠之地的潮濕悶熱之後,北地夏日的這點暑熱,對他來說真不算什麽了。

他的家族乃是出自吳興沈氏的別支,祖上最有名的人物,無疑就是數百年前號稱隋末最後的忠臣,隨扈出奔江都的隋煬帝禦駕到了南方,又在宇文成都之亂中殉難的,人稱“肉飛仙”的大將沈光。

而到了大唐之世,偏安湖州的沈氏一門,就只能算是尋常的地方書香門第,小宦之家。

但是在開元年間吳興沈氏的族中,卻又再度出了一位史稱“女中堯舜”的沈太後,這位閨名貞一,小名珍珠的太後,前半身可謂是跌宕起伏充滿了坎坷。

以小門寒戶入選廣平王府的選侍身份,為尚且是皇太孫泰興帝看中,生下了長子兼後來的光宗天子,然後在安史之亂中隨長安陷沒而流落民間,直到多年後才經由梁公重新找回,相認於宮中。

而後半生則是充滿某種傳奇和爭議的實際,在泰興帝中興時代積勞成疾身故後,她以太後身份輔佐三代朝政,而對內在龍武系繼續做大的格局下保扶皇權不墜,對外將那些各方臣下的野心與覬覦壓得死死的。

又將正宮獨孤皇後的娘家,最古老的代北勛貴兼後妃世系獨孤氏一脈,給剪除殆盡。以惠妃之職而行攝皇後之事。

然後又在有生之年,用陽謀手段迫使梁公不得不有所妥協,卸下家主和派閥首腦之任,轉交給自己的長子蓬萊公,自此遠走他鄉養老域外,而就此留下了南海與西國在法統上的隔閡和分裂。

因此,關於這位沈太後也有一些相當乖離的非常之論,比如,泰興帝壯年之期的因病早亡,就與她脫不得幹系的;

又比如:她可以在泰興帝身故後,迅速把持宮闈的過程中,果斷將控制下的獨孤太後,暗中送給梁公受用;甚至是自己也一度親自上陣,而在內宮一同共效於飛,以確保梁公在帝統繼立中的態度和立場。

為各種野史和軼聞,提供了無數的素材和想象力的來源。

但正所謂福兮禍兮。正是因為這位“女中堯舜”在世時的手腕得力,將臣下壓抑的太狠,所以到了她身故之後,各方的反彈也是不可避免的造成了新一輪的皇權退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