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1章 悵懷(二十六)

青州,高耀鎮,童子營的露天操場裏。

陳二狗瞪大了眼睛,看著黑漆塗過的石板上,用白灰寫的字眼,一邊在沙盤裏臨摹著,一邊隨著大夥兒結結巴巴的齊聲念著。

陳二狗和妹妹陳阿關,乃是典型青州山民的後代,不知道多少代前,為了逃避徭役,而逃到了山中。

時代沿襲下來,從小就是好獵手,雖然總是吃不飽,但是日子磕磕絆絆的總能湊合下去。

綿連的戰火,不但摧毀了山外人的生計,也直接影響和沖擊到這些山民的生活日常。

過冬前能夠找到的野獲越來越少,日用所需的鹽巴鐵器也斷絕了來源,很多人因此全身浮腫起來。

冒險出山幾次都渺無音訊,只有最後一次有個別人逃回來,但是各家湊出來的皮貨什麽的,都被不知名的流賊搶得精光。

最終,整個村落餓死了大多數,只剩下他們這些半大不小的孩子,骨瘦如柴的躲在被雪壓塌的廢墟裏苟延殘喘,又被深入山區的搜索隊,給找了出來。

然後在幾塊幹癟餅子的誘惑下,坐上了牛車又被送進了童子營裏。自此開始了一段全新的人生際遇和不可意料的未來。

當然了,世上從來沒有平白落到頭上的好事。在這名為童子營的新環境裏,同樣也不養閑人的。他們既要做工又要參加站隊和器械的操訓,並且用下半輩子的時光,來償付官家提供的救濟和手癢他們的善舉義行。

但至少不用餓肚子了不是?

而相比那些地方百姓送來的子女,這些各地收括來的孤兒少年們,顯然在體制和身體底子上,都明顯差上一截,因此只能按照年齡和身高,分作預備、初、中、高等若幹個批次,別做分營處置……

像陳二狗這種,就只能進入和接受初級童子營的編管。

因此,他們正當長身體的年紀,就麻木的日日訓得死去活來的,每每都是發顫著手腳,回到居舍裏,趴下就不想起來了。

這時候,又會被從童子營的老人中,特別指定的舍長,給吆喝著一一拖起來起來,勒令相互搓揉身體和打一盆水洗臉洗腳,才允許躺下安歇。

其中的辛苦勞累與繁瑣,簡直是一言難盡。

但是相對的,雖說童子營的飲食很是粗陋,只有大盆的高粱玉米渣渣,連同采摘的野菜,煮成稠呼呼的濃糊糊,雖然味道寡淡,但足夠讓人吃得飽到直泛酸;至少一覺睡到天亮而不會中途餓醒好幾次。

如果出大操或是野外拉練,或是需要到供方加班幹活的話,還會額外的加菜,就可以見到些許的油水和滋味十足的醬菜,有時候還有香甜的烤薯和白煮土豆,定量或是不限量的額外供給。

穿得的雖然是拿破舊毛氈和粗布改的,兩截式號服,但在冷的日子裏,只要勤快活動也算是能夠保暖。睡的是圓木板舍下,五六個人擠在一起的通鋪大板,墊的是稻草,蓋得是粗毛氈。唯一不足的就是容易長虱子,需要勤快的清潔衛生和定期清理晾曬。

當然,如果同一舍被檢查出衛生狀況不佳的話,那至一舍六個大鋪的二三十號人,都要一起受罰的。吃鞭子挨笞條還是小事,因此斷頓還要繞營墻跑上數圈,那才是最要命的。

因此,無論如何的再辛苦在勞累,清潔幹凈的水源,是始終保持不斷。

當初也有不少人忍受不了這種嚴厲和苛繁,而生出重新逃跑的心思,然而在童子營裏呆的越久,這種重歸自由自在的沖動和心思,也就隨著現實的改造而自然淡了下來。

畢竟,越是忍饑挨餓吃過苦頭受過罪的人,就越是不舍得這種難得飽暖安逸的日常。因此,陳二狗如此想著能夠咬咬牙,就堅持了下來。

這樣就慢慢適應了高強度的操訓和整日不停歇的繁忙勞作的日常節奏。

然後,當他們有了初步的紀律和集體的概念之後,營中的夥食也終於上了一個档次,變成實打實的粗面餅子和雜菜醬湯,那些幹巴巴的手臂和排骨一般咯床板的身板,也逐漸充盈厚實起來。

這時候,他們終於也有了難得的年節假日,雖然只是寥寥無幾的幾天閑暇。

於是,他偶然會去繅絲紗廠附近,妹妹所在的女營看望一二。這時候就會發現,黃豆芽一般的幹瘦巴巴的女孩兒,除了手上的繭子變多了之外,蠟黃黯淡的小臉上,也多出了些許血色和紅暈來。穿著灰撲撲的工服,也不再像是根竹竿挑著個燈籠。

而在這時候,她甚至會偷偷塞給自己一小塊,因為貼身存放的太久,而有些融化掉的粗扳糖。

然後再推來攘去的過程中,不得不掰成更小的兩半一起分享。雖然這點粗扳糖裏的灰渣和其他雜質不少,但是焦酸甜甜的滋味,卻是讓兄妹兩無比珍惜和回味,這短暫溫馨的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