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過場

洛都城中,紛紛而下的大雪越來越厚,徹底掩蓋了彌漫的血腥和屍臭味。

作為朝廷僅存的門面,剛剛被洗刷又重新塗過清漆的紫寰殿裏,稀稀拉拉的朝班注視之下,不知道是因為寒冷,還是因為恐懼而戰戰兢兢的大唐天子。

這位面皮泛白的陛下,正在左右近侍和臣下,各色目光和表情的督促下,如同牽線木偶一般,用極高的效率,發出一道道決定無數人命運和前程的詔令。

終於熬到了退朝的時刻,隨著朝班之首的那個身影,消失在巨柱從廊的殿門之外,左右趕忙一擁而上,將閑賦依舊今天卻難得勤政一番,幾乎已經脫力的天子,攙扶下去。

剩下的朝臣們也籲了口氣,臉色也從屍體一樣的青白色,慢慢恢復過來,至少今天殿上沒有死人,他們又可以在驚懼不安中,多活一天能了。

隨著退朝而出的人流,就像是一個沉默而謹小慎微的群體,緊隨在那個身影之後,其中沒有多少說話的聲音,因此在寒風之中的階台之上,盡是朝官們雜亂無章的腳步聲。

穿過一道道大門和宮殿,那個身影終於停了下來,他的身邊也只剩下一群真正的心腹和班底了。

作為獨據中原而威臨大河南北,代行天子大政的一代權臣,他同樣也擁有一班可觀的班底,以各種朝堂或是幕下的身份,代行這國家運作的基本職能。

同樣也是師法數百年前大名鼎鼎的梁公,號稱左右三率,六曹十郎將,內外五長史,麾下五驍四俊才十三友的格局。

梁公一手所創立的龍武軍系,在這個數百年變遷的時代中,同樣也留下了濃墨重彩的烙印和痕跡,以至於乙未之亂後的百余年間,被稱為是龍武軍內戰史,而延續到至今的老軍鎮中,大多也要自稱承襲過龍武軍的淵源。

連身為三代淩駕天子之上的權臣,也不能免俗,至少張氏祖上為瓜洲豪強大戶時,承蒙梁公親點,而拔舉為瓜沙守捉副使。

後來梁公率五軍六衛十萬健兒開疆域外,張氏子弟多景從,待遠涉班師之後,散居於西北諸道,遂成一方將門世族,其中就有這一支的先祖張義潮公,因此也攀上了些許的龍武淵源。

因而在權臣門下,同樣號稱四養十健兒,六鋒將,東、西、內府三班的謀士臣僚,又有五節度,十九鎮守為羽翼,雄踞中原諸道,橫跨黃淮兩河南北。

而當初他的父輩,隨勤王西軍各部,護送出自北唐一脈的承光天子,回到洛都的時候,才不過是其中一路歸義軍麾下,一個小小前馬都尉而已,因為形貌魁偉而彪悍善戰,入的當時天子眼中,點為殿前擇撿,選西軍健兒以充勛翎策五府三衛。

然後在東海藩大舉進犯的洛都之圍中,逆襲號稱水陸十萬的海藩軍,火燒聯營而一舉成名,奠定了張氏一族專權都畿乃至河內中原的家世和根基。

他的前半生幾乎都在戰鬥,自從接替相繼暴死的父輩與兄長們的位置以來,他不停的在和各種桀驁不馴的軍鎮鬥,和那些虎視眈眈的海藩鬥,在朝堂和那些野心家和異己分子鬥,還如那些多如牛毛懷著天真的幻想,高喊匡扶大唐的忠臣義士,征剿那些饑寒無活而此起彼伏的暴民和賊寇。

一點點一步步的將他們變成踩在腳下的枯骨,或是馴服成卑躬屈膝的走狗鷹犬,也建立起當世比肩操莽之類,令人敬畏的名聲和功業。

看著一列列站在紛紛揚揚的飄雪中,聳立如鐵槍和雕塑的披甲將士,什麽金紫冠帶,旗傘華蓋,都不過時浮雲幻滅,這些才是他立身的根本啊,什麽帝王將相寧有種乎,唯兵強馬壯者居之爾。

自己是什麽時候被居於朝堂中樞的舒適安逸和無所不在阿諛奉結,給銷蝕了雄心和警惕性,以至於張氏一族的立身根基,差點就被覬覦暗中的逆流給反撲成功了。

為此他甚至有些欣賞那些發起這場驚天禍變的那些士生學官,雖然只是作為被人利用和蠱惑的工具。

但是他們以微薄的力量,卻可以在幾乎萬馬齊喑的嚴密壓制下,爆發出如此驚人的能量和變亂來,以至於差點就成功的推翻了權臣一族的統治。

他還記得重蹈自己面前,然後被拼死護衛的家將絆倒,然後不甘心的淹沒在刀斧之中的那個年輕面孔。這樣的熱血和才具的志士,只能長期隱沒在兩學之中,卻不能為本家所用,實在太過可惜。

只是欣賞歸欣賞,他身為攝政的立場,這些逆謀之徒必須死,他們所親族和關聯,必須受到嚴厲而殘酷的打擊,才能驚醒內外,鞏固威權。

直到大勢已定,他才決定更改初衷,對這些潛逃在外的叛黨殘余,下達了捕活令,他很想看看,能夠在自己眼皮底下,逃出生天這些殘黨,究竟又有如何的卓異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