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Useless Violence 無用的暴力(第4/7頁)

另一種被所有集中營回憶錄作者不斷重復和描述的困擾和暴力,而我卻不願意將它定義為毫無意義的暴力。這就是發生在每個集中營裏,每天一到兩次,眾所周知的點名。它必然不是普通的點名,因為,面對成千上萬名囚犯,普通的點名是不可能的。它已經超越了普通的點名,因為他們從不叫囚犯的名字,而是借助五或六位數的身份號碼。它叫做“Zählappell”,一種復雜而困難的點名方式,因為點名時不得不考慮當天轉移到其他集中營或醫務室的犯人,考慮夜間死去的犯人,也因為當前的人數必須與前一天的人數完全相符,還必須像以小隊為單位外出工作時那樣以五人為單位點名並上報人數。尤金·科根告訴我,在布痕瓦爾德集中營,死人和垂死的人也要在晚間點名時出現。只是這些無法站立的人被放在地上,排成五人一行,以便於記數。

一年四季都要進行這樣的點名(在室外,當然),至少持續一個小時,如果人數不符,要持續兩到三個小時。而要是懷疑有人逃跑,甚至持續24小時。如果是雨天或雪天,或者嚴寒時分,點名就成了一種折磨,甚至比日間的勞動更令人痛苦,因為它在傍晚時加重了人們一天的疲勞。人們把它看作是一種沒有實際價值、例行公事般的儀式,但很可能並非如此。無論如何,從各種角度來看,這種點名並非沒有意義,正如饑餓和令人筋疲力盡的工作都不是無用的,甚至在毒氣中成人和孩子的死亡也不是沒有意義的(請原諒我的憤世嫉俗——我正在試圖通過納粹的邏輯來進行說理)。所有這些痛苦都來源於一個主題,即假設優等民族有權征服和滅絕劣等民族;點名也是同樣,在我們“後來”的夢裏,它已經成為集中營的象征,它本身集聚了囚犯們遭受的所有疲勞、寒冷、饑餓和沮喪。它所導致的痛苦,以及在冬天裏每天導致的囚犯崩潰和死亡,都符合整個納粹體制,符合軍事化操練(起源於英國)的傳統,符合作為一種普魯士文化遺產的殘忍的軍事化管理,正如畢希納(Büchner)在《沃伊采克》(Wozzeck)中描述的永恒不朽。

此外,在我來看,顯然在許多痛苦而荒唐的方面,集中營世界只是德國軍隊的一個縮影。集中營裏的囚犯大軍不得不成為德國軍隊可恥的拷貝,更準確地說,一張誇張的漫畫。一個軍隊有制服——士兵的制服整潔、光榮,帶有肩章、領章等標志,而“häftling”(囚犯們),他們的制服是肮臟的、灰色的、單調的——但兩者都要有五個鈕扣,否則就會有麻煩。軍隊的行軍邁著軍人的步伐,紀律嚴明,整齊一致,踏著軍樂隊的節奏;所以在集中營裏也必須有一個軍樂隊,而分列式必須按分列式的規矩來辦,要配合軍樂隊的音樂,路過檢閱台前要“向左看齊”。這個儀式是如此必要,如此明顯,以至於竟然超越了第三帝國的反猶法案:利用偏執的詭辯術,這部法案禁止猶太管弦樂隊和音樂家演奏雅利安人譜寫的樂曲,以免猶太人汙染雅利安民族的純潔。但在滿是猶太人的集中營裏沒有雅利安人的音樂家,在這方面,也缺乏猶太音樂家所譜寫的軍樂曲,於是,將保證民族純潔的法案擱置一邊,奧斯維辛成了德軍占領的土地上,猶太音樂家唯一能夠,事實上,被迫演奏雅利安音樂的地方——必要性決定規則。

集中營從兵營繼承的另一份遺產是“整理床鋪”的規矩。當然,這是相當委婉的說法。在上下三層床鋪中,每個鋪位有一個塞滿木屑的薄墊子,兩條毯子,一個稻草枕頭,以及兩人睡一個鋪位的規定。在起床號後要馬上整理床鋪,整個營房同時進行,因此下層床鋪的人必須竭盡全力設法在上鋪囚犯的雙腿之間固定自己的墊子和毯子,而上鋪的囚犯則必須搖搖晃晃地站在床框上,全心全意地做著同樣的工作。所有的床鋪必須在一兩分鐘內全部整理好,因為馬上就要開始分發面包。那是一個瘋狂的時刻:空氣在那時會因灰塵而變得模糊,精神緊張,充滿各種語言的咒罵,因為按照鐵的紀律,“整理床鋪”(技術術語為“Bettenbauen”)是必須完成的一項神聖的任務。我們不得不拍松那些布滿了黴斑和可疑汙點的惡臭床墊。為此,在床墊的襯裏上有兩個狹長的口子,以便我們能把手伸進去。兩個毯子中的一條應折疊放在床墊的下面,而另一條則蓋住枕頭,這樣形成一個簡潔而棱角分明的階梯形狀。在這項工作完成時,整套被褥應該看起來是一個邊角順直的六面立方體,上面的枕頭則是另一個更小的六面立方體。

對於集中營內的黨衛軍,“整理床鋪”具有難以理解的極端重要性,因此對所有營房的負責人也是如此:也許它是一種秩序和紀律的象征。如果沒把自己的床鋪整理好,或忘記去整理床鋪,就要當眾接受殘酷的懲罰。而且,在每個營房裏,都有兩名“Bettnachzieher”(“床鋪整理員”,我相信在正式德語中並不存在這個詞,而歌德肯定聽不懂這個詞的意思)。他們的任務是檢查每個床鋪,並負責橫向對齊所有的被褥。為了完成這項工作,他們裝備了一根達到整個營房長度的繩子。他們把繩子拉過所有整理好的床鋪,一絲不苟地糾正任何偏離繩子的被褥。與其說這種規定是為了施加痛苦,不如說這種瘋狂的秩序是荒唐的——事實上,花費如此精力平整的床鋪完全沒有任何堅實度,晚上,在身體的壓迫下,床墊立刻緊緊貼在支撐它的床板上。人其實是睡在木頭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