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大革命時期的慶典(第2/2頁)

雅各賓黨人這麽痛恨教會,居然會做出這番表白。在慶典這個問題上,革命黨的官員承認他們與拘謹、反動的天主教站在同一陣線。雅各賓黨在一般政治意義上是“革命分子”,但談到感官層次和容易失控的集體歡愉,他們又變回高壓政權。歷史學家瑪德琳·格特沃思(Madelyn Gutwirth)認為,他們就像歐裏庇得斯戲劇中打擊酒神的伴侶的底比斯王:“革命分子……在他們道德外衣底下,卻和苛刻的彭透斯如此相像。”[26]

雖然官方革命慶典的根本目的是打壓傳統,但這些主事者並非一丘之貉。事實上,這類活動變化非常多,除了強調愛國和團結外,他們的政治或哲學立場並不相同,各自代表不同的派系陣營。保守派的慶典強調法律與秩序,無神論者進行的是“理性的慶典”,雅各賓的節慶充滿教誨意義,旨在鼓勵公民美德。就大眾娛樂的角度來看,這些慶典有的冗長乏味,有的歡欣鼓舞。在群眾要求下,官方於1790年舉行慶典,以紀念一年前7月14日眾人攻占巴士底監獄。此次活動盛況空前,被譽為首次“聯合慶典”。

雖然如此,這次巴士底之役紀念活動,革命政權是在不情願下舉辦的,因為他們害怕群眾聚集會導致突發的暴力沖突。“經營革命事業,”法國大革命其中一名領袖米拉波(Mirabeau)警告他的夥伴,“困難的不是如何發起,而是隨時保持戰果。”[27]因此,官方規劃聯合慶典的目的是要“封存”革命,終止這項混亂的群眾行為。在巴黎的主要慶祝活動中,主辦單位拒絕自認為不合宜、可能會造成動亂的提案,不讓女性參加,還試圖限制慶典的多樣性,只剩下冗長乏味的閱兵儀式。

但參加者還是沖破官方的限制,好幾千人跑到巴黎朝聖,當中包括各階層的人,不管是穿著絲綢的中產階級淑女還是普通的工人,大家都在戰神廣場(Champs de Mars)同心協力準備慶典。十九世紀的英國歷史學家卡萊爾說:“這才是手足之情,眾人融合在一起,人我之分都消弭了。”[28]和諧、熱情的精神遍及整個國家。革命派領袖卡米爾·德穆蘭(Camille Desmoulins)非常驚訝,7月14日巴黎的官方遊行活動持續了兩小時之久。不只如此,遊行之後的數日,民眾自發辦起嘉年華派對,一起跳舞,演起諷刺劇。十九世紀的歷史學家儒勒·米什萊(Jules Michelet)描述了在聖昂戴奧(Saint-Andéol)的慶典:

人們奔向彼此的懷中,手拉著手跳著法蘭多拉舞(farandole)。每個人都熱情投入,沒有例外。這股風潮傳遍了鎮上,深入田野,穿過阿爾代什省(Ardèche),通往羅訥河畔(Rhône)的草原。風吹拂過街上,桌子一張張就位,食物也準備好了,所有人在晚上都聚集在一起,參加這場愛的盛宴,贊美上帝。[29]

有些人批評米什萊美化了革命,至少有一點他是對的,1790年夏季這幾天的慶典中,“沒有人只是站在旁邊看,人人都參與了”。[30]食物和酒取之不盡,大城小巷都有人在跳舞,連田野間都有人。這是人類歷史上最美好的一刻,展現了無窮的生命力。

在慶典的光譜上,最無趣的那一頭是1794年的“至高無上者慶典”(Festival of the Supreme Being),主辦人是雅各賓黨的領袖羅伯斯庇爾,目的是要對抗無神論者的“理性慶典”(Festival of Reason)。這場遊行過程冗長,由衣裳華麗的羅伯斯庇爾帶頭,遊行隊伍中有孩童、抱著嬰兒的母親,參加者絕不能穿上象征無產階級的無套褲。在其他城市的遊行隊伍中,各行各業的人帶著工具出現。遊行花車上有真人演員(tableaux vivants)進行政令倡導,比如何謂理想的法國家庭。有人唱著愛國歌曲,還有人發射禮炮。羅伯斯庇爾發表了三場冗長的演說,引起群眾抱怨和訕笑。奧祖夫強調,整個活動完全沒機會讓個人發揮創意:“活動中,各式各樣的規定都有,巨細靡遺……小女孩的頭發怎麽整理,給她們的花束樣式,花紋勛章要別在哪裏,都有規範……”[31]

法國大革命時期的慶典多彩多姿,有時政治立場還互相沖突,它們不只是政治派系的宣傳活動,同時也是傳播各樣訊息的媒體。十八世紀末沒有電視、收音機,只有尚未成熟的報紙(刊出的演講稿倒是很受歡迎),要大量地傳達訊息,就要在戶外聚集人群,對著他們演說,現場還要有象征性的符號(例如代表自由和理性的女神),居間穿插振奮人心的音樂。法國大革命期間各種活動的元素,像是遊行、列隊、音樂、演說,都繼續沿用到後來的愛國集會跟慶典,即使在強大的電子媒體時代,它們依舊是應景的內容。無論是羅馬或紐倫堡的法西斯大會,或是2002年英國女王登基五十周年,甚至某個美國小鎮民眾慶祝國慶節,都是取材自法國大革命時期的官方慶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