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法西斯集會(第2/3頁)

從現代人的角度來看,法國大革命的起義群眾還算溫和(即使他們是民主先驅),但他們的行動如浪潮,震驚了所有歐洲宮廷和莊園。一群衣衫襤褸的人,多數餓著肚子,只想要點面包,結果就成功推翻了波旁王朝。業余的法國社會學家古斯塔夫·勒龐回顧十九世紀末期後,他認為,群眾發起革命的理由,例如爭取食物或討厭舊政權,都不是理性的。他們單純就是瘋了,因為群眾的本質就是瘋狂。個人一進入人群,“就進入特殊狀態,就像被催眠一樣,在催眠師的操作下,感受到奇妙的感覺”。在當下,大腦就會“麻痹”,“人開始無意識地行動,成為中樞神經系統的奴隸”。[13]現場集合的不是“眾人”,而是一堆神經組織,沒有什麽比這個更“原始”的了。

勒龐1895年的著作《烏合之眾》成為歷久不衰的社會科學暢銷書,他並沒有見證革命,也沒有參考任何歷史學家或目擊者的說法,但他的描述仿佛就像站在陽台上觀看一樣。他的書充斥著我們今日會直接當成歧視的論斷,舉例來說,他認為群眾“像女人一樣”不理性,容易走向極端。[14]他也不認同低下階級發動的熱血革命,反對法國大革命爭取的平等以及各種形式的民主。他寫道,同時代的那些群眾,純粹只是“想要徹底毀了現存的社會而已”。[15]盡管如此,這些意見並無損勒龐的權威,反而成為西方思想的主流。弗洛伊德對集體行為的看法都傳承自勒龐。

因此,知識分子對群眾的既定看法都非常相似。無論是衷心地在紐倫堡為希特勒歡呼,或為了面包在法國發起革命,都和殖民地“野人”的狂熱儀式沒兩樣。早期的傳教士認為,狂喜的“野人”是被惡魔附身了。後來心理學家說,群眾中的個體都被“去個人化”了,退化成幼稚的狀態,完全憑感覺,極容易被牽著走。惡魔不是不流行了,只是多了科學的解釋。弗洛伊德年輕時在巴黎觀察街上的群眾,他寫道:“我相信他們被一千個惡魔附身了……他們是一群有精神流行病的人,歷史上的暴亂都有相同問題。”[16]作為個人,我們都是理性且文明的人,但如果聚在一起,原始的惡魔就來攪和了。1934年的紐倫堡大會導致猶太人大屠殺,1789年的法國大革命帶來恐怖統治。它們連同北美的莫霍克族(Mohawk)戰舞、大洋洲土著的成年禮儀式,一起被歸為狂野、有殺人傾向的一類。

和嘉年華、狄俄尼索斯的祭典相比,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法西斯集會也是一種集體歡愉嗎?人們聚會、舉行儀式和慶典,一同追求超越、放下自我的體驗,是否會失控出現暴力行為,讓整個活動走調呢?

我們先從一個重要的區別談起。大型的法西斯集會並不是慶典或狂喜儀式,它們是由一小群領導者規劃的黨代表大會,是為了教化眾人。這類政治集會有段莊嚴的歷史,它至少可以回溯到羅馬帝國,領導者借著圓型運動場(circus)和雄壯威武的遊行來提升公民的忠誠度。中世紀天主教教會利用多彩多姿的慶典和遊行活動達到同樣效果,由穿著華麗的教會官員帶頭,眾人擡著聖人的塑像遊街繞行。在大型的集會中,行進隊伍會帶著一些引人注目的物品,羅馬人則是帶著銬上鎖鏈的囚犯和牢籠裏奇異的野獸,但那些只是裝飾,整個活動要傳達的核心訊息,是成千上萬的人同時聚在一起。到了電視時代,播報員也會慎重地提醒我們,上億人都在觀看足球比賽或頒獎典禮。

紐倫堡中,德國導演萊尼·裏芬斯塔爾(Leni Riefenstahl)拍攝的紀錄片《意志的勝利》(Triumph of the Will)記下了遊行的過程,片中所呈現的氣氛,明顯不是慶典。片中大多數的“動作場面”都是穿著制服的男人列隊穿越街道和公共場所。一般民眾的畫面也不少,穿著傳統服飾的女人快速經過,上千名國營事業的員工穿著制服編組行進,鏟子則放在肩上像扛步槍一樣。其他的場景多半在晚上,高官排成長長的一列,輪番演說,伴著大量的音樂,不過大部分都是行進曲。這就是整部影片的內容,雖然我們不確定那是否算得上是一部“電影”。如同許多德國納粹和意大利法西斯集會一樣,紐倫堡大會唯一展示的是軍隊,它是唯一合法的集會遊行。

將近二十萬人參加了紐倫堡大會,他們來這裏要做什麽——在街上列隊,當希特勒的車隊經過時,微笑、歡呼、行納粹禮。遊行隊伍經過時,他們一字排開守在街上。換句話說,他們唯一的角色是歡呼的觀眾。

進一步想,《意志的勝利》裏的群眾還有其他功能,畢竟電影是由各個遊行場面組成,他們是黨代表大會場景的一部分,更別說希特勒和他的黨羽非常享受從高處俯瞰集結的群眾。即便如此,個人的角色也只限於群眾中的小螺絲釘。男人或女人只能做出伸直手臂敬禮的動作;當希特勒的敞篷車經過時,只要稍微在眾人當中往前移動,就立刻會被一群警察逮捕。每天黨代表們一開始行進時,群眾就集結在定點,再度等待與觀看,像是上劇院一樣,但沒有座位。他們非常規矩,不敢亂動,實在不可能把他們與二十世紀的運動迷和搖滾樂迷搞錯。歷史學家喬治·莫斯(George L.Mosse)如此描述:“在這些精心設計的禮拜儀式中,他們就像演員一樣。”[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