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慮的自我(第2/2頁)

不過,文藝復興與啟蒙時代欣欣向榮的個人主義也不是全沒缺點。段義孚寫道,明顯地,個人自主新觀念的另一面就是“隔離、寂寞、疏遠,失去世界所給予的天真快樂和自然活力”,還有“沉重的感覺,除了個人決定付出的事物,現實世界毫無意義”。[35]造成憂郁症的環境條件,其中之一絕對就是這種隔離感。塗爾幹在十九世紀後期研究過自殺問題,他提出“無規範”(anomie)這個概念,用來說明十九世紀歐洲自殺率攀升的原因;流行病學家則援用來解釋當代憂郁症的盛行。[36]塗爾幹觀察到:“一開始社會就是一切,個人無關緊要……但隨著社會發展,情況漸漸改變。社會越來越龐大與擁擠,個體間的差異越來越大,單一團體中成員的唯一關聯便是——他們都是人類。”[37]對許多人來說,近現代以來最重要的文化發展便是英雄式的個人主義,但它很容易導致人過於孤立,憂郁症因此伴隨而來,甚至致死。

然而,十六至十七世紀歐洲人的新性格並不是絕對的自主與自我。新自我主義下的個人並不是直接從人類環境中抽離,而是不斷觀察別人的期盼,然後慢慢與之相符。“我表現如何?”這應該是自主的“自我”想要知道的。“我給人的印象是什麽?”歷史學家用“內在化”(Interiorization)表示這種新的性格,意思是“回顧與反省的能力”,但所謂“內在化”看起來經常只是我們依據周遭人的意見自我評價而已。

“社會”的概念與“自我”的概念同時興起,這絕非巧合。全新、自主的自我,最在乎的其實是他人的意見,後者集合在一起就是“社會”。舉例來說,鏡子不會呈現出我們“自己”,只會呈現別人所見的自己;傳記也只是我們希望別人知道的事。別人的意見,不管是猜想還是真實的,都具有粉碎的力量。這就能解釋,當人預見或面臨失敗時,為何容易導致憂郁症,約翰遜被迫離開牛津大學、柯珀面對考試時都發生這種情況。歷史學家珍妮特·奧本海姆(Janet Oppen-heim)寫道:“十九世紀時,重度憂郁的病患常常是因為害怕破產,或認為自己的專業被否定,但其實那些都是無端的猜測。”[38]“自我”的價值來自他人的評價,這就稱不上是自主,而是依賴。

如果憂郁症是新個人主義的結果,那麽經常伴隨而來的“焦慮”一定也是。揣測別人的反應來決定自己的發言與姿態,需要很大的力氣與心思。在歐洲近現代,處心積慮的朝臣、努力向上的中產階級、野心勃勃的律師或神職人員,無不調整自己的行為以符合他人的期待,他們所發現的“自我”,其實是內在不斷努力的成果。這種情況下,“玩”(play)一詞衍生出另一個嚴格的意義——“扮演”(play a role),但那不是為了玩樂。難怪到了十六、十七世紀,中產階級開始重視私人生活,他們躲在自己的臥室和書房,只為了每天能有幾個小時放下面具,放松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