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

回到京城,皇上頭一日在幹清門聽政,就說道:“一個是明珠,一個是索額圖,兩個人鬥來鬥去,鬥了幾十年。他倆的所作所為,朕不是不知道,也不是袒護他們,朕想讓他們悔改。但是,他倆只把朕的話當耳旁風!索額圖尤其可惡,簡直該殺!朕念他是功勛之後,自己年輕時也有戰功,免他一死。還有一幹人等同他們相互勾結,做了很多不要臉面的事。各位臣工都要引以為戒!”

臣工們低著頭,惟恐自己的名字被皇上點到。皇上目光掃視群臣,又道:“朕深感欣慰的是你們大多能忠心耿耿,恪盡職守,清白做官。朕今日要專門說說陳廷敬。朕八歲登基,那個時候陳廷敬只有二十四歲,風華正茂,才氣過人。從那時候起,陳廷敬就跟著衛師傅侍候朕讀書。一晃就是四十八年,朕已五十有四了,陳廷敬亦已是七旬老人。他那一頭青發,朕是親眼看著它一根一根白起來的。四十八年了,朕現在回頭一想,找不出陳廷敬的過錯!朕對陳廷敬的評價是八個字:寬大老成,幾近完人!”

陳廷敬趕忙跪上謝恩,道:“臣謝皇上垂憐!人非聖賢,孰能無過?臣事君四十八年,肯定有不少失格出錯之事,只是皇上仁德,不忍治罪。”

皇上笑道:“老相國,你就不必自謙了!”

陳廷敬低頭道:“臣曾聽皇上親口說過,國朝並無相國之職呀!”

皇上笑道:“朕說你是相國,你就是相國!”

這日被皇上降罪的還有好些人,卻沒聽見點到高士奇和徐幹學的名字。原來皇上到底顧念君臣幾十年,不忍再追他們的罪。皇上過後竟把自己收藏多年的字畫拿了些賞賜給高士奇,派人專程送往杭州。皇上此舉深意何在,外人費解。徐幹學在家正郁悶難遣,有日卻突然收到皇上賜下金匾,竟然是禦書四個大字:光焰萬丈。徐幹學便守著這四個字在老家設館講學,一副沐浴皇恩的樣子,心裏卻有苦說不出。天下讀書人倒是越來越見著皇上厚待老臣,實有聖君氣象。

陳廷敬回到家裏,興致甚好,說:“皇上今日當著文武百官的面給了我八個字:寬大老成,幾近完人。”

月媛自是歡喜,問道:“皇上親口說的?”

陳廷敬哈哈大笑,道:“月媛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不是皇上親口說的,我還敢矯旨?”說著又是大笑。

珍兒說:“老爺本來就是完人,珍兒跟您這麽多年,還真找不出您的毛病!”

陳廷敬又道:“皇上還叫我老相國!”

月媛見老爺今兒樣子真有些怪。老爺往日總說寵辱不驚,今日這是怎麽了?當年明珠得勢的時候,滿朝爭呼相國,沒多久這相國就栽了。月媛正心事重重,陳廷敬卻是感慨萬千,道:“鏟除了奸邪小人,君臣和睦,上下齊心,正可開萬世太平啊!只可惜老夫老了,要是再年輕十歲就好了。”

夜裏已經睡下了,月媛仍不住勸道:“廷敬,你真的老了。人生七十古來稀,不能再逞能了。”

陳廷敬笑道:“我哪裏就老了?我改日不坐轎了,仍舊騎馬哩。”

月媛說:“我想你趁身子骨還好,咱們回山西老家去,讓你好好兒過幾年清閑日子。朝廷裏還有壯履當差,也說不上我家不忠。”

陳廷敬道:“月媛你這話我可不愛聽。皇上以國事相托,我怎麽能拍屁股走人呢?”

有日,陳廷敬去衙門了,月媛同珍兒在家裏說老爺。月媛道:“珍兒妹妹,你說廷敬是不是有些煳塗了?”

珍兒說:“姐姐你這些日子怎麽老挑老爺的不是?老爺哪裏煳塗?”

月媛搖頭道:“珍兒妹妹,那是你也煳塗了!廷敬他這官不能再做下去了。”

珍兒問:“為什麽呀?皇上信任他,朝廷需要他,為什麽就不做官了呢?”

月媛道:“我瞧了這麽些年,我知道,大臣只要被叫做相國,就快大禍臨頭了。明珠是這樣,索額圖也是這樣。”

珍兒道:“可是我們家老爺同他們不一樣呀,明珠和索額圖都是壞人呀!”

月媛知道有些道理珍兒是不懂的,便道:“珍兒妹妹,你只聽姐姐的話,勸勸廷敬,他現在是越來越聽不進我的話了。”

陳廷敬成日在南書房看折子,皇上下了朝也常到這裏來。南書房南邊兒墻根窗下有株老楮樹,陳廷敬忙完公事偶有閑暇,喜歡坐在這裏焚香拂琴,或是品茶。陳廷敬的琴藝皇上極是贊賞,有閑也愛聽他彈上幾曲。皇上雖也是六藝貫通,有回皇上在乾清宮裏聽見了陳廷敬琴聲,曲子古雅樸拙,令人有出塵之想,卻甚是陌生,未曾聽過。

皇上不由得出來了,老遠就搖手叫陳廷敬不要停下。皇上慢慢兒走過來,待陳廷敬彈奏完了,才問道:“老相國,你彈的是什麽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