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七百八十三章 亡國比之亡天下

葉春秋所的話,李東陽並不覺得葉春秋是信口開河,他其實是相信的。

雖然這個人曾是他最大的敵人,是他的心腹大患,是他非要置之死地而後快的人。

可是李東陽不得不承認,這葉春秋說出來的話,信用是絕對可以保障的。

葉春秋說可以讓他安度晚年,就一定能夠做到。

可是李東陽臉上沒有半點喜悅,依舊一副不為所動之態。

他平靜地搖了搖頭,道:“魯王殿下,到了現在,你以為老夫所要的,只是安度晚年?”

他的話裏,帶著明顯的譏誚和諷刺。

還不等葉春秋有所反應,李東陽便繼續道:“其實從首輔下來的那一天,老夫就已經算是死了一次,等到連大學士都沒有了,成了一個罪囚的時候,老夫就又死了一次。”

李東陽深深地看著葉春秋,眼眸裏似是帶著深深的滄桑,他頓了一下,便又道:“老夫……已經死了兩次了,一個死了兩次的人,還會很在乎這條命,苟且偷生在這個世上嗎?”

說罷,他輕輕地閉上了眼,面上露出了幾分的眷戀,隨即嘆息了一口氣,才接著道:“在這個世上,有的人活著,只是為了活,有的人活著,是為了吃飽,是為了穿暖。而有的人,失去了官位,便是失去了一切,失去了看重的名聲,便與死無異了。”

葉春秋眯著眼,視線緊緊地鎖著李東陽,道:“那你想要什麽?”

李東陽微微一笑,道:“老夫所想的,是有朝一日,有人能克繼大統,革除當下的弊政,將大明朝重新拉回本應屬於它的軌跡上。”

葉春秋聽罷,眼眸微微張大了些許,身體不由自主地豁然而起,臉色浮出了幾分復雜,隨即,他在這公房裏來回踱步,像是深思著些什麽。

這個時候,他終於有了明悟,對,這才是李東陽最好的選擇啊。

顯然,李東陽是不怕死的,誠如他所說,他已經死過了兩次,死對他來說,並不可怕,他最怕的是,成為千古罪人,怕的是,背負著這個謀逆之名去死。

可是假若關內的某些人成功了呢?

葉春秋心裏一沉,忍不住往這個方向繼續往下細思……

一旦關內的某些人成功了,那麽新天子為了證明正德皇帝的昏聵,就如朱棣對於建文皇帝一樣,那些建文皇帝身邊的近臣,如方孝孺之類,當然都是奸賊。

那麽換句話來說,李東陽呢?李東陽在正德朝是奸賊,可到了新皇登基,卻就未必了。

畢竟,大可以有人說,這是劉瑾和葉春秋這些奸賊汙蔑了李東陽,是行指鹿為馬,要置一個忠直的大臣於死地。自然而然,李東陽會以一個全新的形象出現在所有人的面前,會名垂青史,成為楷模。

畢竟,筆杆子是掌握在有些人的手裏,多年以後,對一些歷事的深究,能考究的,就是當初記下的那幾筆。

對李東陽來說,他當然是巴不得關內的某些人能夠成功,成功就意味著他不是謀逆,成功就意味著即便他現在被葉春秋所殺,也照樣可以光耀萬世。

問題的關鍵就在這裏,相比於死,李東陽最怕的是,這一輩子的努力,最終卻是以罪人的名義收場。

當然,葉春秋可以選擇動刑,可是葉春秋也深信,李東陽到了這個年紀,一旦動刑,只怕還未等到他招認,人已經不成了。

葉春秋越往深裏細想,越是意亂煩躁,他急躁地在這公房裏來回踱步。

這件事,他勢必要得到一個答案,可是對現在的他來說,要得到他所想要的答案,只有李東陽自己和盤托出。

想了想,葉春秋道:“李公,無論如何,當今乃是先皇之子。”

李東陽卻是道:“亡國比之亡天下怎麽樣?”

葉春秋心裏不禁有著幾分怒意,他冷笑以對,聲音顯出了幾分清冷:“什麽是亡國,什麽是亡天下?”

李東陽卻是從容地直視著葉春秋道:“亡國,至多也就是改朝換代罷了,換了任何的天子,都沒什麽打緊,因為天下,還是這個天下。可亡天下卻不同,亡了天下,士大夫的衣冠喪盡,仁義禮信不存,這……就是亡天下。時至今日,老夫是看清了,你慫恿陛下搞的那一套,就是要亡天下,你們眼裏有商賈,有匠人,甚至也有農人、牧人,唯獨不能容忍的,就是士紳,沒了士紳,教化不存,聖賢之書誰來讀?都學你們這兒學堂裏的做派,教人做工,教人去學算學和摳律令嗎?沒了士大夫,誰帶綸巾,誰穿儒衫,都學你們這裏的人,為了做工,穿緊身的短裝,都學那些商賈,鮮衣怒馬,穿著這些不倫不類的衣衫嗎?沒了士紳,哪裏來的禮教,你看看你這青龍,歪曲經義者有之,奢侈無度的有之,往來俱是商賈,談笑之間,盡都是錙銖之事,我來這青龍,放眼所看的,只是銅臭,銅臭熏天啊,自有史以來,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場景,即便是禮崩樂壞,也不至如此,這是千年未有的事,可怖,可嘆,也可惜,這不是亡天下又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