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樓塌了

便又有人跟著下筆之處念:“誰知道容易冰消……”

容易冰消。

嫣兒的笑容有點僵硬,這有點兒罵人的意味在啊,分明是指著和尚罵禿驢。

她本有點慍怒,正待要說什麽,口頭警告幾句,讓這葉春秋小心一些,否則自己斷然不會將他‘朋友’交出來。卻聽身邊有人紛紛嘖嘖起來:“好,好,前頭玉殿鶯啼曉和水榭花開早,尚且還是平淡無奇,無非是用詞精煉罷了,只是這一句容易冰消,意味就深長了。”

嫣兒話到了嘴邊有不得不吞回去,只好蹙著眉,郁郁不樂,別人都說好,她總不能說不好。

卻又聽有人念:“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

這一句,就太平了。

眾人都不做聲了。

誰知有人聲音高昂幾分,念道:“眼看它樓塌了……”

“……”

嫣兒暴怒,恨不得立即把葉春秋撕了,起朱樓、宴賓客,起的不就是秦淮樓,這兒不恰恰是宴賓客,可是樓塌了是什麽意思,這就像是大喜的日子,指望著你說幾句喜慶的話,你進門來就號喪,這還是人嗎?不是東西啊!

她已經準備要讓人打發走葉春秋了,至於那個女孩兒,見鬼去吧,打死都不送你。

可是這時,人群中卻是爆發出一陣叫好,大家紛紛道:“樓塌了這一句好啊,葉案首寥寥幾句,余韻悠長,教人大開眼界。”

“樓若不塌,便稀松平常,顯得落入了下乘,可是這前頭起朱樓和宴賓客,最後一句樓塌了,實是驚為天人,佩服,佩服,我服了。葉案首只憑這一句,就當得了案首之名。”

嫣兒臉上的胭脂都要氣的掉下來,偏偏這時候她無話可說,這麽多賓客都激動莫名,一致好評,自己若是跳出來說這詞曲不好,豈不是打這些恩客的臉,她笑容越來越僵硬,卻是大氣不敢出。

“那烏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鳳凰台棲梟鳥……”

寫到這裏,那種濃厚的悲傷便開始醞釀了出來,所有人都不再做聲了,烏衣巷乃和莫愁湖都曾是六朝時達官貴人們的住所和聲色之地,這所謂的不姓王,說的是當時東晉時期的第一名門王氏,自從司馬皇族南渡之後,王家身價百倍,在東晉時,有王與馬共天下的歌謠,前頭的那個王便是烏衣巷所住的王家,後頭的馬才是當時的皇族司馬家族。也即是說,當時的天下乃是司馬皇族與王家共掌,王家的家業鼎盛,可見一斑,而如今,烏衣巷早已易主,哪裏和王家有半分的幹系。至於莫愁湖,在當時可謂是盛極,一到夜裏,便是花燈如螢,絲竹陣陣,無數達官貴人一擲千金,可是到了後來,卻只剩下了淒涼,只能聽到鬼的夜哭之聲了。

眾人默然無語,感受到了這份沉重。天下興亡,大抵不都是如此嗎?就好似今日大家身臨此境,在此通宵達旦、千金買笑,入目的盡都是極盡奢華,可是這些若是幾十年後來看,又有什麽意義?

嫣兒感覺自己被啪啪的打臉,這裏可是煙花之所啊,恩科們一擲千金,玩的就是開心,這一句她也看懂了,氣氛如此凝重,有天大雅興的人,現在多半也只剩下了一肚子的悲嗆,這詞兒若是編了曲唱出來,還開心個毛線。

葉春秋繼續落筆:“殘山夢最真,舊境丟難掉,不信這輿圖換稿。謅一套哀秦淮,放悲聲唱到老。”

這詞句截取自孔尚任的《桃花扇》,葉春秋將哀江南改為了哀秦淮,當然,這裏的秦淮自然說的是南京的秦淮河,用秦淮比喻江南沒什麽不妥。可是放在當下,又有點暗喻秦淮樓的意思。

整個曲兒,大致就是說,看到沒有,這秦淮樓很富麗堂皇吧,大家在這兒玩的很開心對吧,不過別急,樓會塌的,百年之後,你們身上的綾羅綢緞就變成了灰燼,你們身邊的美人,至多也不過是紅粉骷髏罷了,你們今日開心,幾十年之後,這兒也不過黃土一堆,大家別樂了,找個地方玩玩泥巴,哭去吧,浪什麽浪?

寫完了,葉春秋擱筆,然後將鎮紙蓋在紙上,他現在可一點都不擔心,詞曲就算是傳出去,那也沒什麽。葉案首確實是來過青樓,而且小小年紀,也駐留過這煙花之所,不過別急,別人是來尋歡作樂的,可是葉案首是來思考人生的,佳人在側,美酒在前,葉案首沒有動心,葉案首在感慨天下興亡,這是什麽情操,柳下惠啊。

所以……葉春秋當然不會是柳永和唐伯虎,他是柳下惠,不不不,是範仲淹。

葉春秋露出微笑,看著嫣兒,嫣兒臉上僵硬,臉上的水粉都遮不住她這張臭臉了:“嫣兒小姐,學生只想到這一截,也只能寫到這裏了,現在……嫣兒小姐滿意了嗎?方才嫣兒小姐說,只要學生寫了出來,便肯放人。就請嫣兒小姐將那人叫出來吧,學生還要讀書,不能久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