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5章 千軍萬馬競南下,三尺之舌竊爾城(三)

桑維翰所言,諸藩大軍集結,不日即到荊州之事,並非信口雌黃。

此來江陵,成行之前,李從璟的確有過用外交手腕解決荊南的打算:破其外援,除其臂助,而後威服荊南。然如此行事,缺陷頗多,不可預料與不可控制的因素太多,只可嘗試,不可孤注一擲。故而李從璟此行真正依仗的力量,仍是各鎮大軍——在他離開洛陽時,各種號令即已下達。

李從璟親至江陵,便有吸引高季興注意力,為各鎮大軍完成集結、布置打掩護、爭取時間之意。屆時,一切準備就緒,李從璟與各鎮大軍裏應外合,江陵旦夕可定,饒是吳國想插手,也來不及動作。

如此雖調用兵馬,未大動幹戈,本是妙計,也適合大唐眼下境遇。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李從璟意欲瞞天過海,高季興也在暗渡陳倉,吳國更是雙管齊下,各方皆非易與之輩,無不未雨綢繆,幾番明爭暗鬥,江陵局勢已是一日千裏。

宋齊丘所言不差,李從璟雖將高季興擒下,暫時卻還真就不能殺他。牌只有在手裏時才叫牌,打出去了就什麽都不是了,挾持高季興,為的就是以此威逼荊南投降,真要殺了,不過多了一具無用屍體而已。

這是題中應有之意,高季興不會不明白,所以自被擒後,雖然有頹然之態,未露絕望之色。眼下他還有利用價值,自然性命無虞,但一旦荊南平定,他的死期也就到了,這個理高季興也明白。

宋齊丘的高明之處在於,他一番話下來,會使高季興的期望值發生改變。

原本,江陵之局是成王敗寇,願賭服輸,高季興能求活命已是幸運,但現在,他卻可能再生一搏之念。也就是說,他要為自己爭取更多利益,比如說,讓出夔、歸、峽三州給朝廷,以此換取他仍在荊州為節度使。

這也是宋齊丘發起論戰的用意。

只要荊州仍屬高季興,吳國便還有圖謀的可能!

宋齊丘在提醒高季興,他雖已身陷囹圇,並非全無籌碼。既有籌碼,便能交易,既是交易,便可談條件。李從璟雖先勝一手,並未掌控全局,既不曾掌控全局,便會有變故,既存變故,便有利益取舍。

吳國水師,江陵兵馬,梁震、高從誨往下行動,皆是高季興的依仗。

誰能真正掌控江陵,誰能徹底掌控荊州,眼下猶未可知。

李從璟看著桑維翰與宋齊丘爭論,又瞥了氣定神閑的徐知誥一眼,忽而眼露笑意。

誠然,荊南之爭,還未落下帷幕,他調度的大軍一日不攻破江陵,便還有無數可能,各方諸侯便還能大顯身手。

哪怕是高季興沒戲了,可這不代表荊南也沒戲了,徐知誥、宋齊丘暫時沒轍了,也不表示吳國便不能繼續行動。

形勢仍然不容樂觀,一切尚待爭奪。

李從璟站起身,舉杯示意徐知誥、宋齊丘,又示意滿座眾人皆舉杯。秦王敬酒,眾人自然沒有不應之理,桑維翰與宋齊丘的辯論已近尾聲,便罷了唇槍舌劍,徐知誥、高季興、莫離等人也都起身。

營外兩軍對峙,劍拔弩張,帳內諸人把酒論道,雖不是你親我愛,也算氣氛融洽,天已破曉,晨光打進帳內,漸顯明亮。在場眾人,無不是當世人物、一時之選,此時起身而立,各有風采,或卓爾不群,或鋒芒畢露,或從容鎮定,或風流不羈。

李從璟舉杯笑而謂諸人道:“當年我朝攻伐朱梁,孤與王彥章戰於中州,決戰前夕,王彥章也曾與孤在陣前置案,對飲三碗,縱論天下。彼時王彥章謂孤曰,大爭之世,凡有血氣者,皆有爭心,大丈夫生於亂世,當奮軀而起,豹死留皮,人死留名!”

“自古以來,順勢者得天下,而天下又皆為逆勢者所破,循環往復,周而復始。歷史如川,奔流不息,志士如鬥,奮發不止。而今,孤與諸位爭於荊南,相鬥相殺,不死不休,豈因私仇邪?非也,此乃國家之爭。大丈夫為皇圖霸業而拋頭顱、灑熱血,何其壯哉,縱然屍骨無存,也無遺憾!”

“諸位,王權爭霸的路上,若無對手,豈不寂寞?若無玄機,豈不無趣?孤立於當世,能與諸位共謀天下,幸甚!諸位,且滿飲此杯,往下相爭,但憑手段,誰也不必留情!”

眾人聞言,反應各有不同,卻皆贊一聲“壯哉”,盡飲杯中酒。

……

宴席散去,眾人各回各帳歇息,昨日夜裏諸人無不經歷波折,精力難免消耗甚大。高季興、徐知誥等人雖是俘虜,李從璟在遣人對其嚴密監視的同時,並未限制其有限的人生自由,所給帳篷也都還算寬敞。

徐知誥洗了把臉,就準備安歇,如今身在軍營中,他也無事可做,還不如先休養精神。宋齊丘捯飭完床被,在榻邊坐了下來,忍不住哂笑一聲,“秦王姿態倒是做的足,這被褥竟都是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