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河上決戰意紛紛,破敵需策更賴戰(二)

觀察梁營回來之後,李從璟就帶著諸將去拜見李存勖了,讓丁黑覺得稍稍奇怪的是,李從璟沒有帶自己去。雖然不知其中根由,也無法知曉李從璟是出於什麽考慮,但丁黑也懶得多想。

營地基本已經紮好,在營中漫無目的的行走。丁黑一路沉默著,眼神中沒有焦距,沒有神采。營中碰到的各色人等,無論是將軍還是尋常士卒,見到他都會抱一抱拳,有性子活躍的還會上前來寒暄幾句,大家都知道他是李從璟貼身護衛,武藝高強,既敬佩又巴結。而且不少人還曾聽說過,他在前日君子都襲梁營時的事跡,當時李從璟戰馬被殺被迫步戰,他二話沒說主動棄馬,和李從璟並肩作戰,這樣驚險的壯舉,又為他贏得了尊敬。

“一看丁老弟身上這六把刀,就知道你是勇武非凡之人,但百戰軍別的不敢說,悍勇能戰的卻是一大堆,真正讓老哥服你的,還是你棄馬護帥的氣節……亂軍之中,騎兵棄馬如棄生,你卻做得極為幹脆,果然是條漢子!等打敗了梁軍,老哥請你喝酒!”說這話的是史叢達,他拍著丁黑的肩膀,面上都是欣慰之意。

丁黑勉強應付著,心中卻更不是滋味。

最後他習慣性跳到一架糧車上躺下。枕著滿車的糧食,翹著腿望著殘陽如血、層雲漫卷舒展的天空,丁黑無聲的沉默著。

他喜歡躺在糧車上,因為車中的糧食能讓他感到心安。沒有經歷過潦倒到吃飯都是奢望的人,不能理解他這份卑微的情懷。有的人小時候窮怕了,日後能有機會就拼了命的賺錢,雖然他們掙的錢已經夠多,幾輩子都用不完,但他們依然在這樣做。因為如此能讓他們感到安全,能平復心中的不安,滿足心中說不清道不明的渴望。

天氣漸漸熱了,這樣的黃昏充滿暖意,有些慵懶倦怠,周圍鼎沸的人聲像夢魘一樣,漸行漸遠,脫離了他的腦海。不知躺了多久,丁黑忽然覺得自己好累。疲倦如潮水一般一波一波向自己襲來,那般突然卻又那般猛烈,不可抗拒。他仿佛對什麽都失去了興致,什麽事都不想做,什麽話都不想說,就想這樣在這個安靜無人打擾的角落,安安靜靜的呆著。

他鐵打的身板,刀刻的五官,在這一刻都顯得分外落寞。

丁黑想起了自己這平凡卻絕不簡單的一生。

少年時候,他家境殷實,是鄉裏數一數二的富豪之家,因了這份緣故,他得以享受了多年錦衣玉食的生活,同時接受了良好的教育,這其中,就包括武藝。他家教甚嚴,祖父是做過官的,因而也要求他長大之後,能夠齊家治國。

丁黑沒有辜負家人的期望,他敏行好學,雖然談不上天資卓絕,比起州縣的天才要差一些,但也是個資質不錯的,學什麽都比普通人要快不少。他少年老成,雖然談不上自小就有平天下的志向,但起碼有要努力做大事的潛意識。所以他分外刻苦,極為自律,無論酷暑寒冬,勤學苦練不綴。

在他十歲的時候,家中來了一個小小的女傭,七八歲的女娃娃,身子還沒長開,但已經可見其清麗,臉蛋很圓,雙眸明亮仿佛能說話,走起路來兩個小辮子一甩一甩的,看起來尤為可愛。與其說是女傭,不如說是童養媳。那個女孩,叫作小青。

此時天下大亂,兵禍四起,平常人家日子過得一天不如一天了,丁黑之家雖是鄉裏富豪,但放在州縣,實則上不來台面,一遭兵禍,全家遭殃。

宅子沒了,家財沒了,便是授書先生也沒了。

丁黑這輩子恐怕都不會忘記那個場景。那是夏日,黃昏的陽光熱烘烘的,但卻沒什麽生氣,他年邁到牙齒只剩三兩顆的祖父,著一件布衣爛衫,坐在土坯房子門口,頭靠著老舊的門框,眯著眼迎著陽光,滿是皺紋的臉上意態蕭索。這位曾今高官顯貴,年輕時風光一時的老人,半截身子進土了,卻只能擰著一個空酒壺,空飲殘陽。

祖父對丁黑說:“孫兒啊,祖父老了,掙不動了,明日你生辰,祖父不能給你做錦衣了,這可如何是好啊?孫兒,你怨祖父嗎?”

丁黑不怨。那一刻他小小的身板只是直直站在院子中,握緊了手中的木劍,握得手指發白。

“祖父,孫兒一定會掙錢給你買最好的酒!”這句話,丁黑沒有說出來,他只是在心中堅定的念著。

他當時沒想到的是,他永遠都沒機會再說出這句話,也不再有機會做到這件事。沒多久,他全家死於兵禍。

他成了孤兒,無依無靠,無家可歸。這一年,丁黑十二歲,他開始了艱辛求存的日子。

在最艱難的時候,一天吃不上一碗糟糠。在最絕望的時候,是小青從她本就揭不開鍋的家裏,給他一次次送來續命的飯食。他曾拉著小青有些發黃的小手,直視著這個破衣裹身的女子,用他能理解的最神聖的語氣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來日富貴,讓你風光嫁進我家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