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瀛台落日 第一○八章(第2/17頁)

再有件事是親貴典兵,亦久為張之洞所不滿,先是成立警衛軍,命郡王銜貝勒載濤,貝勒毓朗專司訓練,繼而要重辦海軍,以郡王銜貝勒載洵及廣東水師提督薩振冰為籌辦海軍大臣。最後準備成立軍咨府,作為陸軍大元帥的幕僚機構,先設軍咨處,改派載濤管理,而以奕劻的次子、八大胡同的豪客鎮國將軍載搜,辦理禁警軍訓練事宜。

這一下,張之洞覺得不能不盡其三朝老臣的直諫之忱了,拿著軍咨處所擬的一道上諭,去見攝政王載灃。

“攝政王,這道上諭,之洞以為不妥。”

載灃將上諭看了一遍,困惑的問:“沒有什麽不妥啊!你說,那裏不妥?”

“從頭到尾皆不妥。”張之洞捧著上諭,一面看,一面說:“‘憲法大綱內載,統帥陸海軍之權,操之自上’,是故皇上為‘大清國統帥陸海軍大元帥’。這個說法,似是而非,皇上為君,元帥為臣,胡可混為一談?前朝武宗自稱‘鎮國公總兵’,貽笑後世,可為殷鑒。”

“這是君主立憲的規矩,日本就是這樣的。”

“國情不同,何必全抄他人成規?即如李鴻章在日本遇刺,日後親制繃帶以賜,這在中國就是件越禮而不可行之事。”

載灃語塞,姑且宕開一筆:“你再說,還有什麽不妥?”

“九年實行憲政,應辦的大政甚多。立憲的本意既在收拾民心,自然應該急民之急,如今亟亟乎伸張君權,無異授人以柄,革命黨作亂,更有借口。而況新練陸軍三十六鎮,成軍的不足四分之一,籌辦海軍,更是遙遙無期,實不必於此時宣示軍權操之於上,徒然引起百姓的猜疑!”。

“你說,百姓會有什麽猜疑?”

“猜疑朝廷練兵,不是對外,而是對內。”

“這話,”載灃有些著惱了:“毫無根據的胡猜。”

“之洞亦知朝廷決無此意,可是阛阓小民,難窺廟堂,以為練兵如果對外,便應重用將才。如今陸海軍的統制權,何以都握在親貴手中,令人百思不解。”張之洞說到這裏,有些激動了:“洵濤兩貝勒,智慧過人,然而世無生而知之之事!之洞自當翰林時起,就講求練兵、籌餉、器械等等,及至受命督粵,中法戰爭,乃是親歷。後來移調江漢,無一日不講求堅甲利兵之道,躬率而行三十年,於軍事一道尚不敢謂有心得。如今洵濤兩貝勒還是應該在上書房讀書的年紀,鎮國將軍載搜識字無多,亦竟能總領師幹,所憑借者何?之洞竊所未喻!”

這一番侃侃而談,將個攝政王載灃說得臉上青一陣、紅一陣,不得下台。想狠狠的駁他一兩句卻實在想不出話。這樣僵持了一會,越想越惱,越想越羞,終於成怒了。

“這是我們的家事!你最好少管。”

張之洞愣住了,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堂堂攝政王,竟說出這等幼稚無知的話來,夫復何言?

事實上也無法作何言語了!因為右脅突然作痛,痛得額上流黃豆大的汗珠。載灃倒有些不忍,命太監將他扶了出去,用軟椅擡到隆宗門外,坐轎回家就躺下了。

一連兩天未曾入值,他的姐夫鹿傳霖來看他,帶來一個消息,說直隸的士紳認為呂海寰非去不可,而慶王奕劻打算保徐世昌兼辦,攝政王已經同意了。

這話不知道還好,一知道他又忍不住要爭了。因為徐世昌雖是天津人,但地方上感情並不好,而且,一則徐世昌自奉甚儉,而揮霍公款是有名的。當東三省總督,帶了兩千萬銀子去,連同原有的庫存,不下三千萬之多,在沈陽大興土木,踵事增華,不上幾年工夫,花得光光。如今兼了津浦路的總辦,作風不改,路成無日。再則,徐世昌跟袁世凱的關系太深,定會借津浦路工款不敷的說法,與張鎮芳商量著在鹽斤上加價,為袁世凱彌補虧空。這一來豈非要激起民變?

因此,下一天力疾入宮,一到便請攝政王召見,直言相詢,有無其事。

“有的。慶親王保他‘才堪繼任’。”

“雖然才堪繼任,無奈輿情不屬。”

“輿情不屬?”載灃笑笑:“是直隸紳士的意思。”

紳士跟小民的利害是不同的,張之洞不便細陳,只說:

“不然!輿情不屬,而且會激出變故。”

“怕什麽!”載灃淡淡地說:“有兵在!”

張之洞象是腦前被搗了一拳,頓覺喉間有什麽東西上湧,而且自己微微聞見腥氣,口一張,一口鮮血吐在攝政王載灃面前。

“不得了,不得了!”載灃大驚:“快傳禦醫!快,快,把張中堂擡到軍機處!”

於是太監七手八腳地將張之洞寺到軍機處,躺在藤椅上,面如金紙,氣息奄奄,右脅連胃脘痛不可當,要用燙滾的熱手巾敷覆,才比較好過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