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六月四日清晨五時二十三分,專車通過南滿路吊橋,車頭剛過,張作霖專用的那節車廂入橋上時,轟然一聲,吊橋橋板,被炸塌落,壓碎了三輛車廂的車頂。吳俊升當場身首異處,張作霖受重傷,劉哲、莫德惠及日本顧問嵯峨也受輕傷;常蔭槐無事,因為他在皇姑屯之前一站就下車了。

皇姑屯離沈陽只有幾裏路,憲兵司令齊恩銘在總站等著迎接,聽得爆炸聲,知道出事了,立即率憲兵趕到;將受重傷的張作霖由汽車運進城,他只說了一句話:“千萬別讓小六子知道!”小六子是張學良的小名——張學良幼年,算命的說他會夭折;攘解之法是,將他送入寺廟當幾天小和尚,然後接他出來,聽到什麽名字,就叫他什麽名字,表示已是投胎為另一個人了。張作霖接他出來後,聽得有人大喊:“小六子快回來吃飯。”因此,張學良的小名便叫“小六子”;當然,這個小名只有張作霖才能叫。

為什麽張作霖臨死以前的遺囑,只有“千萬別讓小六子知道”這一句話?有人認為僅僅這一句話,張作霖在國史上便已不朽。因為他怕張學良驟聞兇信,急切父仇,下令對日本軍隊發動攻擊,那就恰好給予日本少壯軍人一個求之不得的機會;果然如此,則不但蔣介石在濟南慘案中,忍痛忍辱以負重,務求打倒北洋軍閥,接收北京政府的統一大業,勢必功虧一簣;而且東三省亦馬上就會變色。可以說,張作霖至死都是將國家的利益,置於個人的生死恩仇之上的。

因此,當張作霖在這天上午十點鐘咽氣以後,奉天省長提出秘不發喪的主張,五夫人不僅同意而且極力支持,所以對外發表的消息,除了說吳俊升當場被炸死之外,對張作霖只說他受傷,正在治療之中。

當時日本在奉天的軍政兩方面的首腦,無不急於想知道張作霖的生死。沈陽總領事林久治郎,及張作霖的日本顧問土肥原賢二、松井七夫的太太,平日與五夫人常有往還,此時都借探問為名,來找聽動靜,;只見五夫人依舊打扮得花枝招展,談笑自若;遙望上房,雖不能看到張作霖的影子,但鴉片煙的香味,陣陣飄來,足證“老帥”未死。

這一套秦始皇、明成祖暴崩在外,秘不發喪的辦法,居然瞞過了日本人,兩天以後土肥原對日本新聞記者發表了一篇“活見鬼”的談話,說他這天下午四時半,親自看到張作霖,傷勢已有起色。

這天——張作霖去世的六月四日,陰歷為四月十七,恰好是張學良的生日,他做夢也沒有想到,母難之日,又逢父難。

第二天上午,他在中南海召集軍事會議,會前楊宇霆向他說:“奉天只怕出事了。”

“什麽事?”

“只怕老帥遇險。”

張學良不相信,若有這樣的大事,何以北京絲毫不知?因而問說:“你這消息是哪裏來的?”

“法國公使館有這麽一個消息。”楊宇霆隨即又說:“我也不大相信。”

連傳達消息的人,自己都不相信,那還談什麽?但午飯以後,正在繼續開會時,裏間張學良的專線電話響了:是五夫人從沈陽打來的。

一聽電話,張學良神色大變,眼圈發紅;放下電話,沉思了好一會,擦擦眼睛,出室回到會議桌上,向在座的將領宣告:老帥遇險,炸斷一臂,性命無憂。

這時的張學良,面臨著很棘手的三個問題:第一是,日本既然炸死了張作霖,當然也放不過張學良,生命遭受威脅;第二是張作霖的“老弟兄”願一致支持張學良繼承父業,但東北政權如何得以順利轉移,獲得日本的承認,大覺躊躇;第三是直魯聯軍一直希望就食關外,但東三省可說沒有一個人歡迎這支毫無軍紀可言的部隊,而且也養不起他們,張學良必須先解決這個問題後,才能出關奔喪。

經過極縝密的籌劃,張學良在六月十六日,化裝成為車頭上加煤的工人,搭乘撤兵的列車抵達沈陽;沿途都有日本兵上車檢查,虧得是在車頭上,才未被發現。

滿面煤黑,一身垢膩的張學良,背著一個褡褳袋,從鐵路員工的出口,踏出車站。一個人走到小西門,他的衛隊亦陸續到達,這是預先約好的會合地點,那裏停著一輛小汽車,張學良上車發動引擎,載著他的衛隊回到“帥府”。

這時的張作霖的遺體,自然是早就入殮了,但張學良還得忍著眼淚,不能憑棺一慟。第一件大事,自然是召集高級將領的會議,由張作相領頭發言,一致表示擁護,或者說是支持,接下來討論發喪的步驟。

第一步是以張作霖的名義,寫一張手諭,因傷不能視事,一切職務交由張學良代理。“老帥”會簽他的姓名;但張學良已學得唯妙唯肖,仿冒以後,大家仔細觀察,都說毫無破綻,日本人要看也不要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