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3章 血色晨曦

裂溝裏太黑,看不清前面的路。既是最後一次攻擊為什麽不可以從容一些?比方說讓大家先休息一會兒?訓導官讓我們進攻,並沒說不準我們睡一會兒……渴睡。應當讓大家吃點什麽。早上司務長在山澗沒讓全連吃飯……或許誰的挎包裏還有幹糧,水壺裏還有水不?他惟一的渴望就是睡。

“弟兄們,咱們睡一會兒。”他轉過身,對隨他停下的戰士們說。他聽到自己的聲音是平靜的。

沒有人對他的話做出反應,卻相繼坐下去。商玉均先在身旁摸索到了溝崖,然後半坐半靠地躺下,後腦勺枕在一截裸露的、拇指粗細的、硬硬的樹根上。他覺得不舒服,卻也不想再移開。

他閉上了眼睛……

他竟然睡著了,如同在回歸故土的旅途中一樣坦然地睡著了,並沒有費去很多時間。後腦勺那兒一直有什麽東西妨礙他進入夢鄉,可他執意要睡過去,沉沉地睡過去,這種讓他興奮的刺激反而幫助他實現了自己的願望。他睡過去了,一部分腦細胞仍是清醒的,它們在保衛他的睡眠,抵禦腦後那個討厭的興奮源對於沉沉入睡的他的靈魂與軀體的幹擾。

躺下之後,他仍能看到遠方山脊線上那一汪純凈的墨藍的夜空山風還在吹拂。清涼的山風躺下了馬上能聽到夜暗中大地的沉重呼吸、風中草木的綿綿絮語、地蟲子遠遠近近的嘶鳴。潮汐一樣起落的林濤聲也從峽谷間傳來,悄然入夢。然後他聽到了山泉的滴漏,叮叮咚咚。它們使人想起黃河、長江和大海城市。

故鄉。母親。

只是沒有星星。

沒有星星的夜空是不完美的夜空。沒有燦爛的星光的夜晚是令人遺憾的夜晚。

他明白身下這條裂溝是怎麽回事了。它們向上經第二、第三道塹壕一直通向高地主峰,向下經高地西北側山腳下的沖溝通向大鼻子峰大山腿。它是634高地之蘇軍與希連山之蘇軍保持聯系的惟一通道。蘇軍的指揮官事情辦得夠絕的。他把634高地變成了自己士兵的墓地,只留下一條很容易為攻擊者控制的通路。山頭上的蘇軍只有死守到底。

早上在山澗見到的那個小俘虜是怎麽回事呢?他不願當兵卻當了兵又做了俘虜。怎麽不見連長上山來命令我們繼續進攻?犧牲的是訓導官,連長恐怕也犧牲了。呂立偉犧牲了,龔文選,黎嶽也犧牲了。曲寶祥也犧牲了。還有許多人犧牲了1排長2排長副連長炊事班長還有3排長……

商玉均、張忠明、張忠亮、烏蘭特、張偉還有炊事兵於長貴……不,我們還沒有犧牲,很快就要犧牲了。

整整一個連隊。

蘇軍也是一個連隊,或者說兩個連隊為了一座我方地圖編號為634的高地,蘇軍投入的兵力還要多。他們還從希連山派來了援兵。後腦勺那兒有什麽東西老在硌疼他,想弄醒他,他要換一個姿勢……

山風。

清涼的山風還在吹拂,將昏暗混沌的夜氣吹去。他看不到遠方的一道山脊線。

他不需要回憶,也不需要悲哀,只要沉沉睡去。

應該有一種解釋,不論是小俘虜的哭泣還是他夢中的一點悲哀,都是沒有力量的,不真實的。一個人的悲哀是不真實的和沒有力量的。所有人的巨大犧牲和悲哀背後隱藏的是兩個民族對土地和生存本身的執著的熱情與渴望。所有的民族都詛咒戰爭卻又不得不投入戰爭。人們一代代地歌頌那些戰爭中的英雄,表明每一個民族在這個星球上的生存都是艱難而英勇的。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裏長征人未還……你不是你自己,你是古往今來中國軍人龐大陣列中的一員,在這個偉大民族的歌謠裏,永遠有你偉岸的身影。你的死就是你的生,你的一瞬就是你的永恒!你要珍惜軍人這個名字!

醒了嗎?

……

商玉均是醒了。驚動他的不是腦後一直持續著的刺痛的感覺,而是幾聲來自主峰上的叫喊。他在夢中聽得並不真切,醒來後世界卻又陷入了一片沉寂。整個634高地上方,已浮動起了淡漠漠的月色。商玉均心中忽然有了一種緊迫感。

腕上的表針不走了。它們固執地停在1945年3月16日午夜24時附近。

“弟兄們,快起來!出發——!”他冷不丁一下躍起,對裂溝內其他五個人喊。

很快大家都站立起來,畢竟不是每個人都睡著了。

“前進!”他對自己的小隊伍喊。

他們走到了裂溝盡頭,從那兒向東拐進第二道塹壕。然後又從第二道塹壕向上拐進通向第三道塹壕的交通壕。

一陣悉悉索索的響動從第三道塹壕傳來,側耳聽時又消失了;忽然又響起來,變成雜亂急促的腳步聲。商玉均擡起頭,注意到幾個人影子般地順交通壕而下,與他們擦肩而過,三閃兩跳就進了第二道塹壕,消失在他們剛剛走過的高地西北側的雨裂溝裏。商玉均怔了怔,他疑心這是天黑後全排進攻後滯留在高地上方的戰士,現在被山上山下的寂靜壯了膽,鼓起勇氣溜下山去了。他本想喊住他們一起去進攻,忽然又把這個念頭打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