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2/3頁)

他打了個手勢,截斷了周浩的話頭:

“別瞎說,情況還沒弄明白哩!”

“還有啥不明白的?劉團長是我一拜的二哥,從不說假話,我看,為軍長,咱得敲掉這個姓白的!楊大哥,只要你點一下頭,我今夜就動手!”

他怔了一下,突然變了臉,拍案喝道:

“都瞎扯些什麽!白師長即便真的想當軍長,也不犯死罪!沒有他,咱能突得出來麽?”

“可……可是,他說軍長……”

周浩臉上的肌肉抽顫著,臉色很難看。

他重又握住周浩的手,長長嘆了口氣:

“好兄弟!你對軍長的情義,我楊皖育知道!可軍長畢竟殉國了,新二十二軍的軍旗還要打下去!在這種情勢下,咱們不能再挑起一場流血內訌呀!”

周浩眼裏汪上了淚:

“楊大哥,你……你心腸太軟了,內訌不是咱要挑的,是人家要挑的,你不動手,人家就要動手,日後只怕你這個副師長也要栽在人家手裏!人家連軍長的屍身都不要,還會要你麽?!楊大哥,你三思!”

他扶著周浩的肩頭:

“我想過了,新二十二軍能留下這點種,多虧了白師長,新二十二軍可以沒有我,卻不能沒有白雲森!”

周浩睜著血紅的眼睛瞪著他:

“你……你再說一遍?!你……你還姓楊麽?!還是楊夢征的親侄子麽?”

“周營長,不要放肆!”

“你說!”

他不說。

周浩怔了半天,突然陰陰地笑了起來:

“或許軍長真的下過投降命令吧?”

這神態,這詰問把他激怒了,他擡手打了周浩一個耳光:

“混賬!軍長願意投降當漢奸還會自殺麽?他是被逼死的!是為了你我,為了新二十二軍,被人家逼死的!”

周浩凝目低吼:

“軍長為咱們而死,咱們又他媽的為軍長做了些啥?軍長死了,還要被人罵為漢奸,這他娘的有天理麽?!”

他搖了搖頭,木然地張合著嘴唇:

“白師長不會這樣做!不會的!我去和他說,他會聽的。這樣做對他,對大家都沒有好處,他是明白人。”

“如果他狗日的不聽呢?”

“那,我也做到仁至義盡了,真出了什麽事,我就管不了了。”

周浩臉一繃:

“好!有你楊大哥這句話就行了!日後,誰做軍長我管不了,可誰他媽的敢敗壞楊夢征軍長的名聲,老子用盒子槍和他說話!”

周浩說畢,靴跟響亮地一碰,向他敬了個禮,轉過身子,“哢嚓、哢嚓”,有聲有色地走了。

他目送著周浩的背影,直到他走出了大門,走下了廟前的台階,才緩緩轉過臉,去看香案上的油燈。

燈蛾子依然在火光中撲閃著,香案上布滿星星點點的焦黑,像趴著許多蒼蠅。躍動的燈火把他的身影壓到了地上,長長的一條,顯得柔弱無力。

他不禁對自己的孤影產生了深深的愛戀和淒憐。

“蛤蟆尿,該死的蛤蟆尿!”

他自語著,眼圈潮濕起來。

發現自己的柔弱是樁痛苦的事情,而這發現偏又來得太晚了,這更加劇了發現者的痛苦。叔叔活著的時候,他從沒感到自己無能。他的能力太大了,路子太順了,二十二歲做團副,二十四歲做團長,二十八歲行一旅之令,三十四歲就穿上了少將軍裝,以副師長的名義,使著師長的權柄。新二十二軍上上下下,一片奉承之聲,好像他楊皖育天生就是個將才,是天上的什麽星宿下凡似的。他被大樹底下的那幫猴猻們捧昏了頭,便真以為自己很了不得,少將副師長當得毫不羞慚。如今,大樹倒了,他得靠自身的力量在風雨中搏擊了,這才發現,自己是那麽不堪一擊;這才知道,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是依附在叔叔這棵大樹上的。大樹倒下的時候,他的那部分生命也無可奈何地消失了。

細細回想一下,他還感到後怕:從陵城的軍部小白樓到現在置身的蛤蟆尿,他真不知道是怎麽走過來的。

那夜,雪鐵龍突然把他接到軍部,他看到了躺在血泊中的叔叔,看到了叔叔留下的投降命令。他驚呆了,本能地抗拒著這嚴酷的事實,既不相信叔叔會死,更不相信叔叔會下投降命令。有一瞬間,他懷疑是畢元奇和許洪寶害死了叔叔。後來,畢元奇拿出了一份份令人沮喪的電報,說明了叔叔自斃的原委,他才不得不相信,一切都是可能的。叔叔在孤立無援的情況下,為了城池和百姓,為了新二十二軍的五千殘部,完全可能下令投

降。這樣做合乎他愛兵的本性,他與生俱存的一切原都是為了新二十二軍。自斃也是合乎情理的,他簽署了投降命令,自己又不願當漢奸,除了一死,別無出路。他的死實則透著一種獻身國難的悲壯,非但無可指責,而且令人肅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