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你奮鬥到底

冰心

題解

本文原題《一個憂郁的青年》,是冰心20歲時發表的“問題小說”。“問題小說”是典型的“五四”啟蒙時代的產物,它探問人生的終極,關顧每個人的人生價值、生存真諦。冰心早期的“問題小說”大量使用對比、對話等表現手法,誘發讀者參與討論,其文風清新雋永、情節單純、構思靈巧,彌漫著溫馨的情調,獨具魅力。

我從課室的窗戶裏,看見同學彬君坐在對面的樹下,低著頭看書;在這廣寂的院子裏,只有他一個,窗外的景物,都是平常看慣,沒有什麽可注意的;我的思想便不知不覺的移到他身上去。

他的性情很活潑,平日都是有說有笑,輕易不顯出愁容的。近一年來,忽然偏於憂郁靜寂一方面。同學們都很怪訝,因為我和他相處最久,便常常來問起我,但是確實我也不知道。

這時我下了廊子,迎著他走去,他慢慢的擡起頭來,看見了我,便微笑說:“你沒有功課嗎?”我說:“是的,我看見你一個人坐在這裏,所以來找你談談。”他便讓出地方來,叫我坐下,自己將書放在一邊,擡頭望著滿天的白雲,過了一會才慢慢的說:“今天的天氣很沉悶啊!”我答應著,一面看他那種孤索的態度,不禁笑了。他問道:“你笑什麽?”我說:“我想起一件事來,所以笑的。”他不在意的問道:“什麽事?”

我笑說:“同學們說你近來有些特別,仿佛是個方外人[1],我看也……”他便沉著的問道:“何以見得呢?”我這時有些後悔,但是已經說到這裏,又不得不說了,就道:“不過顯得孤寂沉靜一些就是了,並沒有什麽——”他凝望天空不語,如同石像一般。

過了半天,他忽然問我說:“有憂郁性的人,和悲觀者有分別沒有?”我被他一問,一時也回答不出,便反問道:“你看呢?”他說:“我也不很分得清,不過我想悲觀者多是閱世已深之後,對於世界上一切的事,都看做灰心絕望,思想行為多趨消極。憂郁性是入世之初,觀察世界上一切的事物,他的思想,多偏於憂郁。然而在事業上,卻是積極進行。”我聽了沉吟一會,便說:“也……也許是這樣講法。”他凝望著我說:“這樣,同學們說我是悲觀者,這話就不對。”我不禁笑說:“卻原來他們批評你的話,你也聽得一二。”他冷笑說:“怎麽會不聽得,他們還親口問過我呢,其實一個人的態度變了,自然有他的緣故,何必大驚小怪,亂加推測。”我說:“只是你也何妨告訴他們,省得他們質問。”他微笑說:“其實說也不妨,不過……不過不值得破工夫去和他們一一的細說就是了。”我說:“可以對我說說嗎?”他說:“那自然是可以的。”

又過了一會兒,他說:“從前我們可以說都是小孩子,無論何事,從幼稚的眼光看去,都不成問題,也都沒有問題。從去年以來,我的思想大大的變動了,也可以說是忽然覺悟了。眼前的事事物物,都有了問題,滿了問題。比如說:‘為什麽有我?’——‘我為什麽活著?’——‘為什麽念書?’下至穿衣,吃飯,說話,做事;都生了問題。從前的答案是:‘活著為活著’——‘念書為念書’——‘吃飯為吃飯’,不求甚解,渾渾噩噩的過去。可以說是沒有真正的人生觀,不知道人生的意義。現在是要明白人生的意義,要創造我的人生觀,要解決一切的問題。所有的心思,都用到這上面去,自然沒有工夫去談笑閑玩,怪不得你們說我像一個方外人了。”

我說:“即或是思索著要解決一切的問題,也用不著終日憂郁呵。”

他擡起頭來看我說:“這又怪了,你竟見不到此!世界上一切的問題,都是相連的。要解決個人的問題,連帶著要研究家庭的各問題,社會的各問題。要解決眼前的問題,連帶著要考察過去的事實,要想像將來的狀況。這千千萬萬,紛如亂絲的念頭,環繞著前後左右,如何能不煩躁?而且‘不入地獄,不能救出地獄裏的人’。——‘不失喪生命,不能得著生命’。不想問題便罷,不提出問題便罷,一旦覺悟過來,便無往而不是不滿意,無往而不是煩惱憂郁。先不提較大的事,就如鄰家的奴婢受虐,婆媳相爭;車夫終日奔走,不能養活一家的人;街上的七歲孩子,哄著三歲的小弟弟;五歲的女孩兒,抱著兩歲的小妹妹。那種無知、痛苦、失學的樣子,一經細察,真是使人傷心慘目,悲從中來。再一說,精神方面,自己的思想夠不夠解決這些問題是一件事;物質方面,自己現在的地位、力量、學問,能不能解決這些問題,又是一件事。反復深思,怎能叫人不憂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