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人教育不同

梁漱溟

題解

梁漱溟嘗試將西方現代化的優點與中國文化的優點融合起來,為此進行了積極而可貴的探索。文章從東西方教育方法、教育目的側重不同等層面,比較了東西方教育的不同,論述了自己的教育觀念。

十年歲杪,借年假之暇,趕山西講演之約,新年一月四日。在省垣陽曲小學為各小學校教職員諸君談話如此。《教育雜志》主者李石岑先生來征文,倉卒無以應,姑即以此錄奉。稿為陳仲瑜君筆記。

記得辜鴻銘先生在他所作批評東西文化的一本書所謂《春秋大義》裏邊說到西方人教育的不同。他說:西洋人入學讀書所學的一則曰知識,再則曰知識,三則曰知識,中國人入學讀書所學的是君子之道。這話說得很有趣,並且多少有些對處。雖然我們從前教人作八股文章算得教人以君子之道否,還是問題;然而那些材料——《論語》、《孟子》、《大學》、《中庸》——則是講的君子之道。無論如何,中國人的教育,總可以說是偏乎這麽一種意向的。而西洋人所以教人的,除近來教育上的見解不計外,以前的辦法盡是教給人許多知識:什麽天上幾多星,地球怎樣轉,……現在我們辦學校是仿自西洋,所有講的這許多功課都是幾十年前中國所沒有,全不曾以此教人的;而中國書上那些道理也仿佛為西洋教育所不提及。此兩方教育各有其偏重之點是很明的。大約可以說,中國人的教育偏著在情意的一邊,例如孝悌……之教;西洋人的教育偏著知的一邊,例如諸自然科學……之教。這種教有的不同,蓋由於兩方文化的路徑根本異趣:他只是兩方整個文化不同所表現出之一端。此要看我的《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便知。昨天到督署即談到此。有人很排斥偏知的教育,有人主張二者不應偏廢。這不可偏廢自然是完全的合理的教育所必要。

我們人一生下來就要往前生活,生活中第一需要的便是知識。即如擺在眼前的這許多東西,哪個是可吃,哪個是不可吃,哪是滋養,哪些是有毒,……都需要知道。否則,你將怎麽去吃呢?若都能知道,即為具有這一方面的知識,然後這一小方面的生活才對付的下去。吾人生活各方面都要各有其知識或學術才行,學問即知識之精細確實貫串成套者。知識或學問,也可出於自家的創造——由個人經驗推理而得;也可以從旁人指教而來——前人所創造的教給後人。但知識或學問,除一部分純理科學如數理論理而外,大多是必假經驗才得成就的。如果不走承受前人所經驗而創造的一條路,而單走個人自家的創造一路,那一個人不過幾十年,其經驗能有幾何?待有經驗,一個人已要老死了,再來一個人又要從頭去經驗。這樣安得有許多學問產生出來?安得有人類文明的進步?所謂學問,所謂人類文明進步實在是由前人的創造教給後人。如是繼續開拓深入才得有的,無論是不假經驗的學問,或必假經驗的學問都是如此;而必蹬經驗助學問則尤其必要。並且一樣一樣都要親自去嘗試閱歷而後知道如何對付,也未免太苦、太不經濟,絕無如是辦法。譬如小孩子生下來,當然不要他自去嘗試哪個可吃,哪個不可吃,而由大人指教給他。所以無論教育的意義如何,知識的授受總不能不居教育上最重要之一端。西洋人照他那文化的路徑,知識方面成就的最大,並且容易看得人的生活應當受知識的指導;從蘇格拉底一直到杜威的人生思想都是如此。其結果也真能做到各方面的生活都各有其知識,而生活莫不取決於知識,受知識的指導——對自然界的問題就有諸自然科學為指導,對社會人事的問題就有社會科學為指導,這雖然也應當留心他的錯誤,然自其對的一面去說,則這種辦法確乎是對的。中國人則不然:從他的脾氣,在無論哪一項生活都不喜歡準據於知識;而且照他那文化的路徑,於知識方面成就的最鮮,也無可為準據者。其結果幾千年到現在,遇著問題——不論大小難易——總是以個人經驗、意見、心思、手腕為對付。

即如醫學,算是以其專門學問了;而其實,在這上邊尤其見出他們只靠著個人的經驗、意見、心思、手腕去皮傅一切。中國醫生沒有他準據的藥物學,他只靠著他用藥開單的經驗所得,他沒有他準據病理學、內科學,他只靠著他臨床的問題所得。由上種種情形互相因果,中國的教育很少是授人以知識,西洋人的教育則多是授人知識。但人類的生活應當受知識的指導,也沒有法子不受知識的指導;沒有真正的知識,所用的就只是些不精細不確實未得成熟貫串的東西。所以就這一端而論,不能說不是我們中國人生活之缺點。若問兩方教育的得失,則西洋於此為得,中國於此為失。以後我們自然應當鑒於前此之失,而於智慧的啟牖、知識的授給加意。好在自從西洋派教育輸入,已經往這一邊去做了。